我趁气氛冷下来前,刚好抛去近来的疑惑:“副部,和Flora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嗯......”她食指一行行划过酒单,“也没有啊。去年认识的。我那会儿大三在带新生活动,她刚好入学来着。”
“诶——感觉像是好多年的朋友。”
“那当然。我就喜欢这种丫头。不是我说,咱学校中国圈子又乱又躁的,能碰上这么一温和的女孩儿多不容易啊。诶你瞧瞧,不跟那种似的,”她咂出声,朝隔壁法餐店门口的一桌女生努嘴。
俩位幸运的话题人物面对面坐着,从刚刚开始就在忙着给对方拍照,情景是举着高脚杯对镜头微笑。单看那架势和艳丽面容,你得以为是在给什么红酒做品牌代言,可仔细一瞧,斜方格皮纹的黑色提包也横在桌面上,锁扣位置露出金灿灿的别家LOGO,跟商业宣传的理念未免有些冲突。这当儿,服务生递回俩人的信用卡,她们签了字,用一种极其紧缩的姿态起身:双肩是向上缩着的、推椅子的手臂是向内缩着的,像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急需俩人将身体折叠起来一样。
“也有可能人家根本就不是学生,是个自媒体之类的呢?”我尽量保持些许的客观。
“哎!怎么可能,你不信是吧?”
还不等我回应,她便高高地挥起手,朝俩人的方向打招呼:“哟姐妹,你们也在呢!”
她们闻声看过来,竟惊讶到需要捂嘴的地步,在皮靴所允许的程度内,小碎步地跑来。
“太巧了也!你们这出来玩?”扎豹纹发夹的女生说,又在我们间撇来撇去。
“周末不让人出来,还是咋。”副部开玩笑地反驳,却像是有几分真切。
那女生或许察觉到了,只嘤嘤地笑出一连串细声,说“那就不打扰你们了,过得开心,”随后拉上同伴转身离开。我的意外仍留在脸上。
“所以说,跟你讲了吧。那是咱的学生。”
“哈......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不认识啊,”她快速地否定掉,“不熟不认识。见过一次,招新会的时候来的。”
“这还真是,怎么说呢——完全看不出来。”
“嗐,女生之间嘛,不用在意太多啦。”她说罢,顶开心地大笑起来,“比起那个,说吧,我家Flora是不是比那种好看多了。”
“当然。”我实话实说。
“合着你也看脸呗!”她夸张地将双臂摊开,却听不出谴责的意味。
“我觉得也不能这么断定。就好比我还喜欢好看的男生、好看的景色。”
“这能算是一类‘好看’?”
“可能女生的‘好看’更立体吧。”
这是与Ava相处的时光教会我的。在她之前,我隐约察觉好看有表里两面,却不知“里”的一层何去何从。现在我理解了,“里”的一层会归到“表”。
“是这么回事儿吗......怎么个立体法?”她稍稍坐直了点,拿出过半的干劲迎上我视线。
“服饰、衣服。大部分人是忠于自己内心的吧,喜欢什么设计或功能就穿什么衣服。我认识这样一对情侣:俩人永远是套头衫,不是校徽款就是街头潮牌。他们从来不在意太过精细的衣服,也同样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咋呼得热情。他们的衣服就和为人一样、为人又和面容一样,总之是一体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俩人才相处地很顺畅吧。”
副部的女生安静了片刻,批示说“有点意思”。
“你是说,衣服选得合适就好看吗,内外在融合什么的?”
“我是说这样就算立体了。”
她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双手,试图在半空整理出思绪。
“那你听这个嘛。比如说这么穿:中帮漆皮靴——白色的昂,包臀裙、上面儿批一件黑皮夹克,完后背后白字标个大大的品牌名;你懂吧,越贵标得越大那种。”
我隐约明白了她不是在想象,而是回忆,其素材的一部分正是刚刚那两位姑娘。我于是谨慎地偷瞥了她的服饰,确认和方才描述毫无相干之后,才开口道:“你说的这人,是不是会出现在泳装派对上,尤其是学校北面那批独栋?”
这句话引发了意料外的强烈反响,只见她皱着眉憋笑,频频点头:“对对对,而且必须是成双成对的,不多不少两人一组。”
“你想听啥啊?”
“就怎么套用你那套理论啊。这帮人咋说?”
“说不好。我不怎么接触类似的人。”
这是实话。麻烦的地方在于她们长得完全一致,或者说她们通过服饰终于长成了一致的样貌。后者更加贴切,因为包含了个人意志的成分在里面。你最好别去细想,免得意识到这是多么魔幻的事情:她们的衣服明明不尽相同(至多在黑底白字一点上有所重合),从结果上来看,却融成了一团,甚至是融成了符号。单拎一个出来,你得承认那“表”是好看的,一旦成双成对,就跟“俄罗斯方块”同类相消一样,蒸发不见了。我是说,她们的“表”当然还在,但她们不在了;她们不是活物,而是某种镜像,又或许她们打最初就没存在过。很难解释,也绝不可道于他人。
甚至在好不好看的问题之前,每当我在校园中瞧见她们竹竿似的背影、两条长腿晃着阳光,便情不自禁地替两种人惋惜:先是第一批穿出这潮流的人们,再一个是包括我在内、中产家庭的留学生们,尤其是勤苦的那些。我生怕这些位符号女士回国之后晃荡在街头,逢人便宣扬自己是美国哪里哪里毕业的,末了不忘补上一句“也没什么啦”。这就好了,无名的符号一下子就坐实成了留学生的符号,仅凭一小撮人挺身而出,在新世纪、普罗大众变得稍加包容的今天高声呐喊:“看啊!看我们多光鲜、多靓丽呐!”
极其乏味的午后,我会萌生出同样无意义的念头:我希望把这些男男女女和Ava塞进一个房间里,当然还是洁白的大理石长条状。Ava只需要站在那里,甚至不是中央,所有人或早或晚一定会看向她。我知道她会不失礼貌地和每位俄罗斯方块打招呼、并拢四指让男性的那些轻握片刻;她会笑着、合时宜地提供和回应它们的话题,哪怕那些话题和话题的主人们同样地僵硬、膨胀。Ava终究是具有实体的、鲜活的人;聪明的人;拥有许多的人,纵使有自己的混沌。你骗不了这样的女性,无论怎样依赖黑底白字的精致戏服。我瞥见了她心藏的冰湖时便放心了:那湖水远比我所陷入的更加幽深,横亘在自身和所有外人之间。哪怕有人敢逾越半步,立刻便会坠入彻骨的严寒。或许正因如此,在那个生日会之夜,一些个仅是外表靓丽的来客才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来了。
“喂,喂喂,干嘛呢?”副部的手在眼前摆动。她疑惑中混杂着毫不掩饰的埋汰。
“我是想起来说,基准也有适用范围的。”
“切——什么适用范围!我要也能眼不见为净倒好了,”她百无聊赖地举了酒水单转过身去:“老板,要这个吧。这个怎么念啊这个?”
“樱花吟酿。”我顺着指头念出来。
“喔喔,你会日语啊,怪不得和我家姑娘聊得来。所以话说回来,她可单身昂。”
“你这误会闹大了。”
“没兴趣?你确定?”
“说有兴趣没兴趣的话,我......”
我忽然发觉自己处在远比之前想象的更广阔的世界中。围绕着Ava的日常结束了,被她终结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与她相伴的美好时光悄然地膨胀成一副精致假象,以至于我忘记了人总是独立的;Ava当然从未忘记过,因此她才自顾自地穿梭于城市各地、世界各地,因此我才总是或自知或不自知地耿耿于怀。而现在,这假象漏了气;我不再是被自身禁锢在任何事物上的人了。意料之外的启示使我眩晕,一半是飘然、另一半是期待,两半的中间似乎有一道裂缝窥探出来,但今夜就随它去了。我仍选了尽量冷静的话语:
“我愿意更多地去了解。”
回城区的路上,三人照搬了吧台的座次,挤在副部那辆SUV的后座。车子主人“开累了”的缘故,约了个代驾来,自个儿靠在Flora身上小睡,经过校园东面的时候,才被呼啸而过的警笛声吵醒。她揉着眼睛起身:
“怎么了吗,哪儿又抢劫了?”
我翻出手机邮箱,只见确实有校园警察的通知,司空见惯的格式和标题。我将大意总结出来:
“有人没了,亚裔。”
“真是够够的。单从去年秋天开始都第几起了......”副部的女生叹了口气,没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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