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部的女生返程之前,俩人在顶层的观景台草坪打发时间。Flora侧着坐了张藤条躺椅的边角,随后将双腿并拢伸出去,又在膝上搭了交叠的双手;她的坐姿有种奇特的矛盾,说有多舒展挺直也不尽然,因为腰是毫不掩饰地弓下去的。她的视线顺着越过栏杆望去,朝远山的棱线发呆,直到一球一男孩前后穿过她面前,她才有所动作,从包里拿出一打文件看起来。
“在检查刚刚的合同吗?”我拉了张布椅坐在她侧面。
“没。有论文要读。”
“诶——这年头还有教授会发纸质材料啊。”
“我打出来的。看着方便一点。”
我略微惊讶地点了点头,总觉得不好继续叨扰她了,便也抽出带来的小说读。每个国家似乎在印刷出版上都有一套略微不同的约定俗成。最显著的当然就是纸张的大小。英美书店贩卖的B或A5规格的书籍拿在掌中相当舒适,字体也看得清晰,只是需要放进包里才方便携带。与之相对,之前在京都旅居的时候,发现RB出版社的廉价平装本却是A6规格的,所谓“文库本”。能放进文库里是自然,更重要的是:缩水一号的大小刚好能塞进休闲裤的口袋中,贴着手机放也不会嫌挤。我于是囤了一批这样的小书,随着时间流逝,一本本地换进各式各样的裤子里——通常是右后口袋,用以填补些闲暇的空档。
我们无言地坐着,各看各的文字。当暖冬的风拂过屋顶时,纸页哗啦哗啦响起来,她便起身重新套上了那奶油色的毛衣,顺势靠近一步。
“你会日语的吗?”她搭话道,仍是平淡。
“有词典的话,勉强能看一些。”
“へぇ——,”她发出这样的声音。
“へぇ”:语气词,介于汉语拼音“hei”的一至二声之间,拖长了以表示对话题礼貌的兴趣。我仰起头,对上她正投下来的目光,又瞥到那两侧晃动着垂下的短发,以及发尾的微卷。
“Flora。”
她眼神中倦意不愿消散,但仍直直地看过来。
“找个中文来代替deadline。”
“怎么了吗?”
“总之来试试。”“死线。”“那是直译。”“那就截止日期。”
“Presentation呢?”“演讲......可能主题演讲吧。”“也可以根据场合变成商务演讲?”“也可以。”
“那替换掉‘へぇ’。”
“好像会难一些吧。比如说‘诶’,或者‘咦’,再就‘唔’。”她试着扬上音调。
“所以是哪个?”
“疑问语气的‘诶’吧。”
“可这个‘诶’的怀疑调性超出礼貌范畴了吧。”
“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へぇ’或许是没法翻译过来的。”
“有可能,但我学的不精,说不太好。”她视线飘向天空,又降下来。“为什么讲这些?”
“只是觉得,”我搜寻着脑海中的思绪:“有了会说一门外语的实感。”
“可我们在美国。”
“我们的确在美国。”
俩人再次沉默了一阵子。
我是在想汉语拼音的事,周有光先生的事。接着我也想到林语堂先生。他为《京华烟云》原版——英文版做的序,其中有一部分是“如何念出中文名字”。稍加思考就会觉出种种不平凡:中国作家用英文作给英文读者的小说,讲得是中国人在BJ的故事,标记则是用英文(实际还有西方其他语言)念中文名字的序。先生是出于怎样的念头如此作书,我实在琢磨不出;或许他在意叙述的对象超过了叙述的内容,或许期待着叙述的行为本身具有意义。又或者,他只是需要堆叠出“歇斯底里”云云的词才能展现出这个故事罢了。
我没看完《京华烟云》,一如我没看完很多陈书。其中最情有可原的是一百来万字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也正因如此我曾大肆炫耀通读过《平凡的世界》。无论如何,我依然将新屯的文库本垒成堆,又和Ava游荡在各式的书店。
Ava不是经常读书的人,但也认得出企鹅出版社与FSC环保纸的标志。按她本人的“简单来讲”,是因为没有时间。我却总觉得她大可省下一批泡酒吧的夜晚。“总不能拦着人宣泄吧,”她会苦笑着解释。仅仅有一回,大概晚上十点,她发消息问我有什么推荐的书或电影。我于是翻了过去几年收藏下来的书单,谨慎地挑了一章短篇发去。她大概是没读;我也希望如此——现在想来,芥川龙之介的文章唯独不应该轻易地发给Ava。
Ava。
我过幻灯片一样回想起这杂七杂八的当儿,眼前的女生一直保持站姿在我前方。她好像也想定了什么,抿起嘴唇。那嘴唇太单薄了,现在只剩一条深红的线。
“去吃拉面吗,豚骨的?”
“好吃吗?”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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