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血来潮,觉得可以找那位职业发展部的男生商量。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强烈个人气息无疑包含了难以亲近的一面,脸上掠过的柔和却透露着与之矛盾的什么;无论这两面以何种形式杂糅,他都透着一股子不可多得的认真劲儿。这份特质不冲别人而吸引到了我,我便单方面地产生了一种连带感,希望他是值得信赖的同伴。思虑再三,我给他发了简短的消息询问能否一起吃饭,放下手机,克制不住大笑出来——我反倒约个男生时更显拘谨了。转天傍晚,我们面对面坐在学校的西餐餐厅里。他显然对我的邀请感到意外,为了缓解气氛,我半开玩笑地承认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那样看书。我又说知道约见仅有一次面识的人有些冒昧,不过这就像是路边的金子,看到了便没有放过的道理。他问是哪样。我答说在人堆中。他“啊”的应一声,随后苦笑。担心是被误解了意思,我又补上一句说是出于尊敬才提出来。他说明白,顿了顿,问我关于学生会有什么拿不准的。我答说算不上拿不准,只是想知道在内部人眼里是个怎样的集体,人们出于什么想法而加入。
“是个有一定实干精神的群体,里面几位核心成员促成过一些有益的合作。咱们本身是大校,中国人又不少,所以中国学生会的话语权不低,和驻洛杉矶大使馆往来密切。部门职能不同也有所区别。比如我们职发可能给部员提供求职接口,Dennis的外联会有一些商界毕业生来挑合适的学生做内推。”他说这些的时候左右手中的刀叉时不时在半空中小幅滑动,像是伴随着平稳的语调在拉看不见的手风琴。
“听起来有些紧绷。”
“也不至于。应该说大部分成员加入都是为了交友,气氛还是比较轻松的。”
“Steve,你为什么一开始没加入学校的大学生会呢?”
“因为这里能认识更多相似背景的留学生。”
“明白。那然后呢?”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识他们以后......”我心想不用铺垫应该也不至于令他不快:“我是说会不会觉得国人待在一起,和当地学生脱节了?”
他将双手置于桌面,身体朝后靠上椅背,像是在打量我的表情,又像是陷入沉思。少顷,他开口道:“多少会是这样。你是为什么在担心这个问题?”
“不瞒你讲,我对抱团有些抵触。”
感受是可以道于他人的,但有适宜与否之分。眼前的男生皱起眉头,我方觉选错了对象;他似乎想要更理性、确切的东西。于是我少有地直白:“在大洋彼岸的国家做着和在国内一样的事情——我不认为这样对得起大几十万的学费。”
这一揽子当然也囊括Steve,他眉心却反倒舒展了,重新沉下视线切着那透着几分红的牛排。
“你想要理想的东西,我觉得不是坏事。但像我大三了,之后毕业回国也好、留下来也罢,不可能从零开始去找工作。我可以和美国学生处得很好,但之后进公司申工作许可的时候能够靠谁去做内推、拿情报?”
他语气仍是平缓得沉稳,评价的调性却使我隐约不快。
“我理解你的意思,包括最后的求职导向。我是说总能达成一种协调吧?”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在脑海中想到了这个词并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震惊——这个概念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它乍一看前后不搭边,像是某片密林道尽头浮现出的山洞,晦涩之风呼啸着涌进黝黑的入口,不知连通到何方。
“什么和什么协调?”
“个人发展之类和更多样化的留学生活。”
“我没有说过它们冲突。”
“那……”
我一时语塞了,本想找一个理念上的对象、一个敌人来质问,可我要质问什么呢?
Steve看我久久不做声,接上道:“我上的是美高,应该说大概明白你想表达的。简单讲,你觉着应该去融入这边的社会。老生常谈的东西,像是隐性歧视这种都没必要多说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便这样也的确有人能很自然地融入当地学生的圈子。说实话,我同届的一些,包括我,都跟老美玩得不错。”
他叉了花菜送进嘴里,视线还是低着。我盘子里的菜放在那里没动,等他继续开口。
“我觉得未必要将融入当地看成一件专程需要做的事情。如果发生,也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因人而异。类似自然的事情就包括同类相聚,中国人当然愿意和自己人有所往来,于情于理,黑人难道没有黑人互助会吗?你可以去学生服务楼三层了解了解。比如我的部门就有几个恨不得连话都不敢跟外国人说,但聊一聊就会发现都是很不错的人,不也挺好的吗。说的肯定只是个人观点,但我觉得最好不把自己限制得太死,认定了方向后可以按照相对习惯的做法走。换个角度看,也有人觉得生活条框太多还影响学术研究,你说呢?”
“我觉得很有道理。那刚刚提到的求职的事情是?”
“那也是客观存在的。前辈的中国学生毕业后,有一部分留在美国,平时熟悉起来,他们愿意提供不少业内人士的建议,有时会有内部推荐名额。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如果一批人回国,互相的人际关系可以平行移回去,在各个城市有人照应。”
“经历过美高的人都是这样吗——能兼顾本地社交和个人发展的东西?”
“还是刚刚说的,因人而异吧。”
我明白自己向来反感求职的话题。它是那样正确、自圆其说,无需严谨的论证与逻辑,只因它是生存之根基;它象征着正式步入社会大宅的门槛,而无论是谁都终将站在大门口前朝里窥望。有一批人明明已经踩在这门槛上,硬是不往里迈步,反倒转过身来俯视着外面乌央乌央的人群,摆出一副拓路者的姿态。我站在巷子口,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怯弱,与那批人的做作,于是乎屈就于前者,久久不肯挤进人潮。天色还早,大宅里外都分得到暖阳。阳光也是纯粹的、自洽的,远比这周遭任何人造物要来的温暖。
眼前的这位男生也一定理解这些,却仍大步地向前迈进,已然到了巷子深处的什么地方;他既不是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甚至也没有时间去鄙夷“拓路者”们。他所撑起的坚挺西装像是某种外壳,怀中抱着的是同样坚挺的某种执念,里面沉淀了我所无从明晰的过往经历与考量。可他身在两侧院墙阴冷的影子中却提到了“自然”——评价我的“自然性”,这令我费解。
“有一点想确认一下。‘自然而然’是指什么?”
“最基本的意思:随着心情做愿意做的事情,当然是在合理范围内。”
“这包括在特定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
“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想要的协调性又怎么可能是紧绷的呢?追求协调与追求自然应该是同质的才是。我的抵触与坐立难安,正是因为窝在舒适圈的做法与这城市、这身份不协调;如果在BJ我会做什么呢?我会......隐约能感知到一些画面了,是带有色彩与气味的,逐渐清晰,要做的只是形容出来;倘若能用话语形容出来,我一定能理解“协调”究竟通向何方。实在是太简单了,你看报国寺的胡同,在这种地方还能做其他什么呢。我正要张口,一下子被什么勒住了;有声音告诉我绝不应该在这里说出来。这是重要的一段话;重要,所以只允许被说一次。像是咖啡豆,只有第一冲的三百来毫升是醇香厚重的,水流一过,豆粉整齐地留下,看似是能再冲的,又有什么用处呢,唯有苦涩与平淡了。我非得对Ava说不可。
“我明白了,真的非常感谢。像这样能了解到其他思维方式对我来说非常新鲜。”
他抬起头来,似乎没想到我会结束这个话题,但还是点点头:“客气。其实说的有点多了,希望你别介意。我也很尊重不同的生活方式。那种东西不是谁都有的。”
“大概是这样。话说回来,学生会申请的话......”
“啊,网上填个共享文档,参加面试就好。要是职发,以你肯定能进,不过如果实在纠结社交那些,确实可以试试外联。Dennis他们还是很外向的,总和各种群体打交道。”
我谢过Steve,才想起饭都没碰。俩人放松下来,边吃边聊了些琐碎的近况。我得知他是深圳人,高中的时候就在洛杉矶南面的长滩区了。末了,他欢迎我有事没有的可以随时一起约饭。
“年夜饭都还没着落呢。”
“这不刚好,进了学生会的话迎新加新年庆祝一起办了,吃顿豪华的。”
我笑了笑应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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