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和Ava同样机敏的一位虚拟人物说过“有钱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说自己没钱”。这位人物的解释是从周围人乃至社会的判定来讲的,是指有钱人一时拿不出钱也不会被嘲弄。我总觉得还应该有一层心理资本的解释:比如说有钱人甲,无论周围人怎样看待,只要知道自己有钱,便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心态去做各式穷酸事。钱是相当符合逻辑和理性的概念,如果将它换成其他事物,这套解释还能站得住吗?
仰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这样想着,倒不是因为我一夜致富了。近来随着和Ava见面的增多,一个人的时间好像也变得生动起来。我未必像孩童一样期待着某日的约定,更多是怀着心理上的充盈感;我确信接下来的这一周、下一周,自己都会有能称之为日程的种种事件,从而见到或是相见或是尊敬的人们。独处不过是必要的小憩、间章,甚至是值得珍惜的调味剂。这样的基调下,仅是悠闲地躺着也带有积极意味了。我轻笑一声,一个打挺站起来。
虽然讲明对盆栽没有特别兴趣,Ava后来还是将那盆多肉植物包装好送给我了。她原本要挑个更精致的容器,我赶紧拦下来——天知道她打算再从哪里定制去。这橙红的陶盆被我摆在了客厅阳台的窗边;是刻意放在自己房间外的,免得看久了倦怠。多肉的照料相当简单,只需放在阳光下两周浇一次水就能悠悠然地长下去。我冲咖啡豆的手法还不算稳,作为练手,浇水的时候刚好拿着鹅颈水壶小心翼翼地一圈圈绕着土壤倾注,结束后顺便烧一壶做咖啡,可谓一举两得。Manuel刚起床,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我于是告诉他这和中华传统习俗没关系,咖啡豆起源于非洲。
Manuel注意到我出门次数增多,问起来。我便分享了关于Ava的种种。他感慨最初没去红砖房居然错过了这么多故事,安静了一会儿,又摆了认真的表情说有事情想和我商量,是关于之前感恩节的那个姑娘。听高中生所谓的情感咨询简直是耳朵长了茧子,大学以来倒还头一次,我稍稍坐直了身子。他讲得很简明,几乎没有你侬我侬,而且带了少有的顾忌与思虑。总结来讲,他正犹豫要不要和这位Lena小姐确定恋人关系,因为对方是法国来的留学生,两人最终注定要分开。我理解了这层意思,情绪上却抑制不住地惊诧与费解。Manuel表面上浮夸,实际骨子里很注重真挚的关系,这我是知道的。可他所在意的四年开外的分离是什么意思呢?我的问题竟然使对方也陷入了疑惑。
“就是字面意思啊。毕业以后双方总得回国吧?即便都留下来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也要再商量很多东西。”
“可我们才大一,为什么会纠结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呢?”我问出口忽觉自己放跑了核心点;具体时间的长短似乎不是关键。
“是的,但总得考虑以后的事情。它就在那里,只不去看它也谈不上解决吧。”
“你是指在考虑结婚这种?”
“这倒说不好,得看以后关系怎样发展。”
这回答让我舒了口气:Manuel还是理性的。既然如此,不可视的离别又怎样呢?Manuel的确有心事想倾诉给我,不过他是个心理强大的人,不可能真正急迫地需要具体的建议;更多是出于分享欲,或者不吐不快的一时心情。那我深究一点大概也无妨。
“我不太明白的是,既然现在没考虑结婚这样的长期承诺,为什么会纠结同样长久之外的终结呢?我是说为什么让终止来阻挠起始呢?”
他插了双臂贴着墙,低头思考了片刻。“我觉得这是对于起始的一种责任感。它可能都不符合一般观点,但就我来讲已经习惯了,有点个人执念的意思。”
个人的事情,诸如谁喜欢苹果谁喜欢梨哪里需要理由。他既然归结为个人情结,便无法追根揭底了,心里像膈应着东西不痛快。其更深层的来源是一种矛盾:我只能尊重Manuel的选择,却难以认可。我想起小时读的文摘杂志,翻到一些文章认为不尽人意,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的思维不够明晰,混沌得唯有情绪,无法统一成型,因而无法对抗。时隔多年,我居然又被同样的挫败感拜访了。我看着Manuel,他脸上的坦诚和释怀,像是通过对答确信了属于自己的答案;他总是能很快形成立场并坚守下去,我不禁心生羡慕。
“我觉得这事儿挺好的Mboy。你再琢磨琢磨呗,可别后悔。”
他终于笑出来,声音一如既往的通透高昂,还不忘锤我右肩一下。
随后一段时间,Manuel的房间派对几乎每次都出现Lena的身影。她厚重的声线原来是法国出身的缘故,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个很活泛的女生,不至于说Manuel的翻版,但也足够喜欢热闹以及与人打交道。基本每次都是他们成双先到场,三人相处的时间自然而然多起来。Lena常常跟我搭话,问得倒是些极其基本的面试问题,尤其是关于兴趣爱好的;她似乎对新鲜事物怀有强烈的兴趣,绝不单单是为了拉近关系。理解这一点后,我也觉得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希望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可这俩人完全不在乎所谓电灯泡的那一套,简直是巴不得拉上全天下的朋友,我便苦笑着随他们去了。
他们确立恋人关系是没过多久后的事情。“确立恋人关系”是Manuel的原话。一天晚上我在读论文的时候,他敲门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吱声。我以为他要讲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头也没回,单放了一句无厘头的“生日快乐”。他“嗯”了一声,抛过来一句说“LenaandIarenowinarelationship”。每个词的尾音被略微拖着不放,像是在反复犹豫着要不要说完这句话。待终于说罢时,能听到当事人之一拍了拍后颈,算不上扭捏,但对于嘈杂惯了的人,也不妨称之为扭捏。我转过椅子面朝他。
“Mboy,你多高?别跟我讲几尺,用米。”
“一米八五差不多,怎么了?”
“你一个一米八五的成年人,一天天咋呼得就剩没把学校拆了,这种事儿跟我文绉绉软趴趴的,不怕我反胃?”
他先是“嗤”的一声,右嘴角翘起来斜着漏出半排牙,又刻意提高了音量:“怎么叫我文绉绉的了!这就是跟你说一声,不是很正常吗?”
我想起阿姆斯特朗小学那个班主任给的糖来,拉开抽屉,撒了一把到床上。“Manuel小朋友,来吃水果糖了。”
他忍了笑扑过来。
“诶别闹,下去下去,人体工学椅呢这个,精贵。”
我由衷替Manuel感到高兴。在此之前,我从未将他和任何浪漫故事联想到一起,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鲜明的个人特色笼盖了特色外的其他面。像是初中时浑圆健康的小胖孩子,脸庞肉嘟嘟的招人喜欢,成为了班级吉祥物般的角色,获得了同龄人所擅自附加的预期行为模式,又随之失去了属于自身的什么。我担心是不是时间久了Manuel也忘了这一点——忘记自己在恋爱关系上无需是同样独特的;虽然乐于见到朋友与往常不同的姿态,实际生活中,我仍希望他在Lena身前身后都是轻轻松松的,享受两人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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