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Manuel为数不多的一次矛盾发生在学期近末尾,约莫是11月。说矛盾倒也不激烈,是关于空调的。这公寓套间的设计基本都很合理,唯独空调安的是中央式,和四个单间带来的独立感实在是背道而驰。Manuel目测得有180斤,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汗珠,因此即便到了秋末,他也坚持要开到和夏天无异的温度。这温度具体是多少我不得而知——华氏度的数字在我脑中没有任何传递信息的功效——总之是把人冻得够呛。虽然洛杉矶常年高温,白天最低气温15度也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寒秋,早晚的温差却能达到十来度,不愧是包括了沙漠地带的城市。入夜的时候还能勉强靠被子躲一躲,可每当坐在桌前干点正事时,瑟瑟发抖的手就不听使唤。为了坚决维护自己的生活质量,我只要在其他人出去的空档就将空调设成制热,Manuel一回房就亲自改回来,于是我们俩经常在控制面板前打照面。
“Mboy,你埋了我算了。你知道快冬天了吗?”
“Danboy,”他摆出一副着实为难又感到好笑的表情,双手叉着腰。“算我求求你了,我都热疯了,这外面的太阳谁受得了啊。不信你问问他俩。”
他说的在理。另外俩室友虽然不如Manuel执著,也从来不碰空调,却是照例抱怨热的。这么按人头算,我像是自私的那方了,有点不舒坦。我锤了他肩膀几下,烦躁地说道:
“好好,整吧整吧。但晚上得给我关了,五六度的你还觉得冷不成?”
“得咧。”他咧嘴一笑漏出整齐的一排白牙。我心情上舒坦一些,可身体上的问题还是不了了之。
虽然不到雪中送炭的程度,Jerry寄来的包裹还是带来了慰藉。那是周末上午收到的一个亚麻色硬纸板箱子,拆开来看,有一包滤纸、一个圆柱体的小装置,和装在像化学用锥形瓶一样容器中的咖啡豆。附带了一张纸条,说是提前的感恩节的礼物,字迹相当华丽,是用黑色钢笔写的花体,落款Jerry。顺带还提了圆柱体的使用方法,原来是个手动研磨咖啡豆的装置。“比不上自动的磨得均匀,但给初学者用是绰绰有余了,”便签上如是写着。我心中顿时觉得温暖无比;Jerry怎么会需要“感恩”我呢,明明是反过来才对。
即便在小木屋上手练了几次,一下到自己毫无氛围的房间里做咖啡总觉得有点违和,仿佛缺了仪式感。这么想又觉得好笑——几美元一杯的咖啡居然也和仪式感挂上钩了。叮叮当当地翻腾着,把Manuel吸引过来了。他瘫坐在我转椅上,脚蹬过来看我忙活。
“起来起来,帮我烧水去。”
他很配合地取了电热水壶走向厨房,倒让我别扭起来。
“诶你没事儿吧?”
“嗯?啥?”
看来只是刚起床。我跟过去,一边磨豆子一边问他感恩节的安排。
“我们那没有感恩节。”
“哦对,也是啊。”
因为Manuel广泛的社交圈,我很少意识到他一样也是留学生。中文念出来“留学生”的回响,似乎总要和“中国来的学生”等价替换,而英文的“internationalstudents”直译成国际生,这才包含了Manuel进来。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Mboy,南美是说西语的吧?”
“Sí(是)。”
“那你英语怎么回事?跟我们一样属于必须学的吗?”
Manuel的英语虽然相比美式发音有些浑浊,却有一种自成一派的口音,明显是在某处掌握、而不是费力学来的。
“喔,其实不是。大部分地方都不教的。我不是住首都吗,边上有所不错的私立,有外教授课。”
“难不成你还是什么贵族名流?”
“哈哈。”他拖长音翻了个白眼,把烧好的水壶递给我。
我依旧是照了Jerry的样式,将豆粉平铺在锥形的滤纸里,举着水壶小心翼翼的对着倾倒。
“有模有样啊DanBoy。”
“味道绝对是没有保证。”
话虽如此,我还是多冲了不少,给Manuel分了一杯。我们背靠大理石的厨房洗手台,隔着客厅茶几,前面是近乎落地窗的阳台。三层楼高正好被树冠挡住一半,但能清晰地看到水滴铺满了玻璃,以及听到雨点拍打的声音。本是沿海地区的洛杉矶天空常年飘着大朵的云彩,却只在滥竽充数,别说下雨了,连铺满成阴天都屈指可数。在这样的秋日赶上雨天,觉得有些怀念。BJ是那样的四季分明,虽算不上水源丰沛,下起雨来也毫不含糊。但我喜欢不来BJ的秋雨,总把银杏和枫叶糟蹋了。彩色的叶子湿哒哒地落在地上,混了泥水被踩成薄片了。BJ是真正的一场秋雨一场寒;而在洛杉矶,这更像是日常的调味剂,短暂地切换个心情罢了。
眼下的我不觉得萧瑟,也深知自己没有资格感受到萧瑟。对景致无缘由的情绪起伏美其名曰高感知度,实则未尝不是年轻一代的无病呻吟。它是如此的惬意和奢侈,竟要得月租千刀的套间方才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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