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于Jerry家与公寓楼的路上、学校的北侧,有一栋靠着小教堂的红砖房,像电影中那样带了烟囱筒。他们在常年招募成员的样子。我研究了拿到的传单,发现这是个稍微有些宗教色彩的学生、教师联合社团,而且和学校官方的文化部门有着亲密联系。所谓宗教色彩,倒不是要求社团中的学生统统信奉基督教。圣经的研讨会虽然照例举办,但一来不频繁,二不强制参加。社团的领导人似乎把按照教义行善事这个行为本身看做主旨,而形式上的内容不太强求。我个人没有宗教倾向,但对基督教徒怀有一定的好感——那是赋予我奶奶信仰和活力的心灵支柱。我之所以得知这个团体,也是因为刚入学不久的时候被一位和善的年轻人搭话。他以从容又毫不令人为难的态度向我三两句介绍了这社团,又分享了不少关于新生入学需要了解的情况。加入一个充满精神力量的社团势必能使日常生活变得稍微多彩一点,我便去填了申请。Manuel只是祝我好运:“有滑板我也懒得每次活动横穿校园。”
于是在一个周日的傍晚,我一个人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踏入了小红楼内。果不出我所料,一眼望去在场的几乎没有亚裔面孔。房间后面课桌拼凑起来作为长条冷餐桌,上面一排锡纸托盘放了各式各样的沙拉,肉片。负责人样子的青年招呼我过去,确认了名字之后把一个大大的胶纸名牌粘在我胸口处,又说想吃什么自己盛,不要客气。说实话这会儿实在不是端着纸托盘盛菜的心情。一下被置于如此陌生的环境,更不要说自己没有宗教背景,万一被周围人搭话,还得匆忙咽下咀嚼到一半的食物。我只接了杯果汁,手上拿着点什么之后才稍稍放松了一下,但仍然谨慎小心地不让自己过于显眼。
我的努力很快被负责人击碎了。他邀请这次新加入的成员上前围成一个圆作自我介绍。大概有十来个人走到房间中心,缓缓地左右错开,勉强算是围了一圈。我这时才注意到对面有唯一一个亚裔的女生
,穿着无比扎眼的红色卫衣和深灰色紧身牛仔裤。棕色渐变到发尾的金色,头发微卷,齐到盖过肩膀的位置。我忽然发现周围不少人也在往那边看,这才意识到她惹眼的真正原因在于:她从刚才开始就以一种无比自信和舒适的站姿,低着头双手快速飞快地敲着手机键盘,尤其是那上了淡蓝色的指甲,啪塔啪塔打在屏幕上格外清脆。本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使得青年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但他很快开了个玩笑;“伙计们,看来今年新生的课业压力可比我那时候大多了。”身边有人吹了声口哨,她这才抬起头,发现大家在看着自己,立马用带着几分顽皮的表情、极其大方地咧嘴笑了一下,我愣了一下,竟然也被跟着逗笑了。那张面容有一种极其特殊的魅力,脸庞相较流行的菱形要更清瘦几分,或许是由两侧颧骨清晰的棱线衬托出来的,连同鼻梁显得立体。略微偏小麦的肤色却透着一股子健康美,给人紧致富有弹性的印象。那是一种饱满而恰到好处的清瘦,应该说更贴近于俊逸。五官相当工整,但最主要的是那双眼睛,发着光一样,映衬在这样的面颊上格外机灵,像是突然对周围环境产生了兴趣的猫,自然而然激发着他人的怜爱。一圈介绍轮下来,我得知她叫Ava,那美式口音过于标准,看来多半是移民二代。
社团里的老成员带着我们做了几项破冰用的小活动,无非是比真心话大冒险矜持一个级别的过去经历分享会,但对名叫Ava的女生产生的兴趣使我有些静不下心来。她被分在另一组,偶尔能听到那边的对话,不过她好像很安静,一到了小团队里又开始跟手机较起劲来了。正是这点让我琢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气场把控能力很强的人会采取这般不解风情的行动呢?或者再退一步说,如果不打算和他人产生交集,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来参加这种活动呢?我这样想着,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就在犯蠢,既然决定了过来当然要认真对待才行。我强行把这些疑问挤了出去,参与到了周围人的讨论里。当我讲到是自己并不是基督教徒,只是因为希望扩展生活体验这样的理由加入时,他们有点意外,转而又很新奇地问了我种种问题。被这么多人关注着,大脑好像变的有点轻飘飘的了。
九点左右,活动接近尾声,最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大家自愿聊天,离场也随意。我和刚刚交谈的伙伴们互道晚安,起身环视房间,注意到Ava边上的几个人还没解散。既然产生了兴趣,总觉得要是这样直接回家有些遗憾,我便打算等着一会儿单独去和她打个招呼。因为猜测她是ABC(美籍华人),我谈不上紧张。这是我有些奇怪的思维模式,好像只要对方不是自己的同乡,无论性别、年龄,主动搭话的时候都觉得轻松不少。隐隐约约地,移民过来的同胞们也常被我归到这一类别。要说成长背景相似的华人,社交中的预期和规则是双方都清楚的;但面对外国人,一来对人家的社交规则不甚了解,也就谈不上多么顾虑,二来对方也不会产生对本国人的那种预期,只要保持最基本的礼仪通常都能收获不错的体验。
抱着这份心态,等她终于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自然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
她发出的声音我很熟悉,虽然和“Umm”有些像,但那是中文的语气词不会错的。我意识到自己忘了提前想好交谈的话题。
“不知道我这么问合不合适,还请不要介意,”我试探性地用英语开了口,观察她的表情的同时顿了一下,“你是中国南方什么城市的人吗?”
“啊,嗯。口音能听出来?”
她切成了中文。我松了一口气,要是猜错了的话恐怕少不了尴尬。
“不如说根本听不出来才对。你的发音实在过于美式,我开始以为是ABC来着。”
“诶?”
她特意拖着长音,上半身往后倾了一点,稍微眯起了眼睛,用一种相当敏锐的好奇眼光将我上下审视了一番,似乎做出了某种判断。但她没再说什么。明明是自己主动开启的谈话,我觉得像是在被狩猎,产生了需要挣脱出来的紧迫感,表面上仍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这不是有些宗教背景吗,说实话有些不适应,看来总共就我们俩个中国人的样子。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参加这个社团。”
我几乎是瞬间就后悔了——我分明是不愿意抱团的人,但这样说,听起来表达的正是相反的意思。
“Isee(我明白了)。我有朋友在这里呆挺久了,所以算是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和想象差距大吗?”
“还好吧。刚刚你提到的那个,我自己也是不信教的。家里人偶尔会去。”
她边说右手边摸索进口袋——细长的手指,将手机顺出来抵在腰部,侧低着头看了一眼屏幕。这串动作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身后的挂钟确实也指向九点二十了。
“啊我也是,奶奶的话周日基本会去,”我适当回应,身后被推着一样想尽快结束对话,“好像挺晚了。抱歉叫住你,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无关人员感觉不错。”
她抬起头,一瞬的略微惊讶,马上又变成了刚刚那猎人一样的神情。她拇指卡住手机,抬起右手:
“哪有这么夸张。那下次见?”
我应该是点了一下头。
“下次见。”
自行车放在教堂前。我出了门,快步走过去开锁。这条路在校园内的最北面,一直往前骑的话能经过斜穿中心广场的主路回宿舍楼,顶多不过五分钟。但这回,我挑了最近的路口转弯。身后,小红楼里陆陆续续走出来的人们三两成群走在路灯下,从我视线左侧一闪而过,随即被街角的音乐学院楼挡在另一边了,但依然能听到他们有说有笑的,一片暖洋洋的气息。我当然是今夜的参与者,度过了一段热闹的时光;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使我躁动的、与往日不同的什么。为了将它辨别、平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鼻腔又噙满了这熟悉的气息——和夏天接轨的换季夜晚总是如此,潮湿又新鲜的空气,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既令人怀念起过往的幸福,又替即将展开的全新季节承诺了未知的相遇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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