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承平宫,小广场上的丹房,丹药香味中夹杂着一阵血腥之气。匆匆赶来的太监副总管董崇喜鼻子很灵,在丹房门外就闻到了这股血腥气,心知不妙的董崇喜带领几名小太监和宫女匆匆走入丹房中。踏入丹房的那一刻,董崇喜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丹房的铜丹鼎之中,炉火已经熄灭。地上一片血迹,入目满是狼藉。
两名充作丹童的小太监倒毙在丹鼎前,身首异处。国王河范委顿在一张蒲团上,闭着眼睛,心口插着一把短匕,淡青色的国王常服上,是一片殷红血迹。平时这位国王陛下炼制升仙丹时,从来都是很端正的穿一身国王常服。据河范自己说,虽然穿便服做事方便,可是炼制升仙丹非同寻常,理应穿国王常服才能显出他的诚意。他要感动上苍。
随董崇喜进入丹房的一名年轻粉衣小宫女一声凄厉尖叫,划破了清冷的夜空。董崇喜压住心头的狂跳,对身边还在发愣的小太监五条厉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啊!记着,不许对外人透露这里发生的事情,只能对太医一个人说陛下遇刺!要是消息从你这里传出去,小心你的脑袋!”
同样被眼前这幕给吓傻了的小太监五条如梦初醒,立刻答应一声,顾不得腿肚子转筋,撒脚如飞跑去传御医。董崇喜无视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两名小宫女,又对小太监翁常平道:“快,快去请德妃娘娘来!只说皇上遇刺,伤很重,叫她带上发布懿旨的女官同来!记住,不许对外透露这里发生的事情!”
德妃肖轻蝶手中有御赐的宝玺,可以发布类似皇后懿旨的诏书。小太监翁常平虽然对国王遇刺的事情很是惊骇,可仍是答应一声,飞奔着去暖阁请德妃肖轻蝶了。这种场合,男人通常比女人更冷静,虽然太监已经不算是男人了。
此时,小宫女的尖叫声惊动了在附近负责护卫,轻易不现身的四名技击太监,四名技击太监慌忙跑进丹房,等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立刻吓傻了。完了,他们四个当值的时候,国王陛下遇刺!他们全都是死罪,一个都活不成!
董崇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河范面前,轻轻扶住河范,先封住穴道替河范止血,继而以手指按在河范手腕,紫色内力源源不断输入河范经脉之中。
片刻后,河范双目在眼皮中活动了几下,他悠悠醒转。两腿战栗嘴唇也在发抖的小太监三万,又惊又喜,语无伦次道:“陛下还没死!还没死!”此刻,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了。
董崇喜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对身后的小太监红中道:“你去东厢别院,请鲁翰林来,只说陛下有急事要拟旨!记住,不准走漏这里的任何消息!否则,杀无赦!”董崇喜又对小太监六饼道:“你去,请符玺郎来!”董崇喜眼中满是凌厉之色,小太监们答应着,都飞奔出去找人。
前几天,翰林鲁敬和太医贾太里被河范传进宫里,恰好就赶上河成旭谋反,于是两人就被隔绝在王城中,现在都有了用处。虽然太医此时的作用就是宣布国王陛下的伤势过重,已经不能治了,可是有太医总比没有太医要好。刚好翰林也在,也能派上用场。
河范缓缓睁开无神的眼睛,看到扶住自己的人是一脸焦急之色的董崇喜。河范心里安稳了下来,这个进宫四十年的老太监,对主子还是忠诚的,可以信任。河范握住董崇喜的手,一声长叹,“老董啊,寡人不行了!可惜了,升仙丹没炼成,功亏一篑!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到了此时,河范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的升仙丹。
这样一位国王陛下,让董崇喜能说些什么?董崇喜只好出言安慰道:“陛下请放宽心,陛下虽然伤势很重,可也不是没有机会治好!陛下还有什么想说的,等下奴才可以帮陛下转达!陛下,您刚才可看到刺客是谁?”
河范又是一声叹息,“老董啊,刺客的脸寡人没有看清,只看到一袭白衣。他身形如电,出手如风,寡人还来不及喊人,就已经胸口中刀了!不过,寡人扯下了他身上一物,也不知能否借此查到他的身份!”河范舒开右手,手心中是一块蓝色圆形玉佩。那块玉佩约有婴儿拳头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肖”字。“肖”?难道刺客姓肖不成?
董崇喜从河范手里接过这块蓝色圆形玉佩,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这是凶手身上之物,是寻找凶手的有力物证。董崇喜借着丹房墙壁上黄色夜明珠的光芒,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这块玉佩。“肖”?如果刺客姓肖的话,岂不是连德妃娘娘都有嫌疑?
董崇喜沉声问道:“陛下没看清楚那凶手的脸,那么凶手的身高如何?”河范是当事人,他提供的证据比任何人都可靠,所以董崇喜必须问清楚,这事关将来擒拿凶手的大事。国王遇刺却捉不到凶手的话,桑兰国的脸可就丢大了。
河范努力想了想,答道:“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这个刺客不算高,有点儿瘦,身法相当快!”
此时,德妃肖轻蝶和御医贾太里几乎同时赶到丹房。进宫后却出不了宫的翰林鲁致远,住在丁香阁,离这里略远,所以没能在最快的时间赶到。
从沉睡中被唤起,所以衣衫略显凌乱的肖轻蝶身后跟着四名太监宫女还有两名负责拟定发布懿旨的女官。此时肖轻蝶也顾不得形象,奔到河范面前,嘴唇颤抖,眼中有泪珠滚落。肖轻蝶蹲下身,轻轻握着河范的手,泣不成声道:“陛下,臣妾来晚了!是哪个天杀的把陛下给伤成这样?”
肖轻蝶本是和亲王府安放在河范身边的棋子,可做了德妃之后,她开始慢慢的变了。由一个歌女摇身一变成为极受宠爱的六宫之主,她已经不想再回到过去。没有皇后的后宫,深得国王信任的她一言九鼎,还有什么能比当前的日子更舒服吗?
是做歌女好,还是做皇妃后,用脚趾想也能知道。肖轻蝶虽然表面上不敢公然反抗和亲王府,可内心深处的抗拒之感却与日俱增!所以和亲王府想让她办的事情,她基本都是阳奉阴违。
御医贾太里上前,替河范把了一下脉,贾太里轻轻摇头。他知道,这位陛下已经是油尽灯枯,撑不下去了。若是平常人,这种情况有高手以内力续命的话,还能多撑上一时片刻。可是这位国王陛下服用长寿极乐丹过多,身体虚弱到极点,就算有高手用内力也无法帮他续命。
五十多岁,形象有如儒生的御医贾太里轻轻叹息一声,下意识用手抚了一下已经开始花白的胡子,对肖轻蝶和董崇喜道:“不才已经回天乏术了!唉!”
董崇喜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他沉声问道:“陛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陛下升仙之后,宫中的事情如何安排?”趁着河范还有一口气在,得让河范留个遗嘱,哪怕是口头上的,也总比没有好!如果翰林没有及时赶来,至少在场这十几人,也可以作为见证。
董崇喜又问道:“陛下遇刺,难免是御前侍卫不够可靠。是否要连夜宣召赵涂将军进宫,搜查和缉拿凶手?”肖轻蝶来之前,他不问这话,因为问了也没用,他只是大内副总管,一个太监。这种时候,赵涂可不会听他的,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河范只简单的回答了一个“好”字,董崇喜又道:“想调动禁军,这事非要陛下的圣旨,或是德妃娘娘的旨意不可了!”
肖轻蝶轻声答应,命令身后两名女官拟定懿旨,连夜宣召赵涂率五百禁军进入承平宫,搜拿凶手。这种时刻,既然已经不信任御前侍卫,那么赵涂的禁军更有作用。
细心的小太监三万发现,副总管找了一圈,就是没叫人去请大总管来!看来这特殊的日子里,副总管想把大总管给架空啊!瞧不出来,平日里对待大总管毕恭毕敬的副总管,还藏着这样一个心思,果然够狠!
河范握着肖轻蝶的手,头脑中一阵发昏,河范勉强稳住心神,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爱妃,你的手好凉啊!寡人的手都已经够凉了,你的手比寡人的手还要凉!怎么,心疼寡人了?看来寡人没有白疼你啊!可惜,今日一别,就要来世再见了!”
肖轻蝶泪如雨下,握着河范的手啜泣道:“陛下!臣妾若是知道陛下今晚会遇刺,臣妾情愿挡在陛下身前,替陛下去死!陛下,臣妾对不住陛下啊……”
董崇喜再次以极强内力输入河范后心,河范精神略有好转。河范对肖轻蝶微笑道:“别傻了,寿数自有天命,就算贵为王侯天子也同样不可逆!十年前,寡人到天忍山见古木真人,古木真人替寡人推算了一下命运,他说我寿数会止于六十一岁!所以寡人不甘心,回来后左思右想,最后求助于方士,想炼制升仙丹,逆天改命,可惜到头来仍是镜花水月……”
河范已经无法回身,他对身后的董崇喜道:“老董啊,看样子寡人撑不到鲁爱卿赶到了!遗诏的事情……唉,遗诏的事情就交由你和德妃娘娘口述转答!”
董崇喜不敢停止输入内力,他只要手上一停,这位国王陛下立刻就要归位。董崇喜答道:“请陛下恕奴才不能停手,不能跪拜陛下,聆听圣训!陛下今天所说的话,奴才一定会字字不差的记下来,陛下请讲!”
河范叹道:“寡人今日就将驾鹤西去了,王位传于我儿成秀!和亲王世子河成旭,身为王族后裔,不思报效国家,反行篡逆,废去和亲王世子称号,一旦叛乱平息,凌迟处死!和亲王河顿,教子无方,即日起革去和亲王爵,交宗正寺严办!寡人的后事,着德妃和董副总管……”话没讲完,河范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栽倒。
肖轻蝶慌忙扶住河范,焦声唤道:“陛下……”
刚好此时,翰林鲁致远和小太监红中匆匆跑进丹房。鲁致远见国王遇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脚都软了。他万没想到有人敢入宫行刺国王陛下,国王陛下身边不是有技击太监保护的吗?鲁致远脑子里一片混乱。
董崇喜再以极强内力从后心输入河范体内,董崇喜把河范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命翰林鲁致远照着河范的意思拟旨。董崇喜忽然又大声问道:“陛下,大内总管,总领太监巩人达,勾结和亲王府,欲图叛乱,不知圣意如何?”
河范强打精神,答道:“老董啊,巩人达跟随我多年,贪是贪了些,谁的银子都敢收,可是忠心,还是有一些的!你们共事多年,总要有点儿情份在!得饶人处且饶人,逐出宫去也就是了!又何必赶尽杀绝?给人留条后路,也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董崇喜脸上一红,应声答道:“是!陛下英明!奴才惭愧!”董崇喜被河范看穿心事,又给他说了几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转念一想,能借此机会赶走了对头巩人达,也是好事!此事,他董崇喜只要结果,不要面子。
河范很吃力的对董崇喜道:“异日,倘若你见到成秀,帮寡人转告他,寡人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我儿子太过忠厚,所以叫他切记做事要留有三分余地。至于东平侯府,那是他的舅舅家,自然会帮他,寡人不担心!余下的事,都看他了,叫他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董崇喜应声道:“奴才记下了,这话奴才一定会转答给大世子,请陛下放心!”
实在撑不起来的河范,歪倒在肖轻蝶怀里,轻声道:“爱妃,寡人累了!寡人好冷,快抱紧寡人!寡人就要走了,可寡人还有些话想说,寡人还想在你身边多呆上几天,寡人还没看够这个世界啊,可惜老天爷已经不给寡人机会了!”
肖轻蝶抱住河范,轻声啜泣道:“陛下,臣妾在呢!陛下还有什么想说的,臣妾听着就是!”
河范握着肖轻蝶的手,微笑道:“爱妃,你知道寡人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吗?”
肖轻蝶摇了摇头,抽泣道:“臣妾难以揣测天心,请陛下明示!”
河范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肖轻蝶的脸,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晕。董崇喜和御医贾太里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知道,河范这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了。河范微笑道:“当寡人第一眼见到你啊,立刻让我想起了当年见到明月的时候!多像啊!那时候,她就像你今天这样年轻,这样貌美,她,笑颜如花……”
肖轻蝶终于明白,原来河范在她身上看到了死去的皇后高明月的影子,难怪河范那么宠爱她。肖轻蝶心中涌上一阵妒嫉的酸意,却仍是轻声道:“能让陛下想起皇后娘娘昔日的恩爱之情,臣妾已经心满意足!”
河范盯着肖轻蝶美丽的脸庞,微笑道:“年轻,可真好啊!”河范嘴角溢出红色的鲜血,脸上挂着笑容道:“寡人就要去见明月了!寡人已经看到,明月带着人来迎接寡人了!她还是像寡人初见她时那样美!多好的姑娘……”河范的手,轻轻垂了下去……
“陛下!”肖轻蝶泪流满面,她的心,在此刻已经空了。面前这个死去的老男人,曾是她的一切,如今没了,都没有了。肖轻蝶紧紧抱住河范,她替他抚平没能闭上的眼睛,轻声道:“陛下,你放心……”没人知道这位德妃此刻在想些什么。
董崇喜抬起头,脸上满是哀痛的神色,董崇喜沉声道:“陛下,驾崩了!”德妃,御医,太监和宫女们都跪了下去,丹房中哀声一片。
大越同乐二年秋,九月二十一深夜,桑兰国王河范遇刺,伤重不治,驾崩于承平宫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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