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国同乐元年冬,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虽然一轮红日挂在天空中,可却像被这鬼天气给冻住了一样,照在身上也没有半点儿温暖的感觉。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连辽东道本地人也很少出门,很多老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悄悄走了。天气太冷了,路面的积雪都成了冰,活像鲤鱼背一样光滑,一走路就要摔跤。
天空雾蒙蒙的,大地一片惨白,偶尔能见到一点点绿色,是松树。这样酷寒的天气,路上行人稀少,就是本地乡民,也多是躲在家里烤着火炉,喝着烧酒。辽东道这地方,虽然有着广袤的黑土地,物产丰饶,可是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是躲在家里,当地人称之为,猫冬。
辽东道多河郡,冰天雪地,放眼望去一片冻土,多河郡城北门外,扎有十一座大营,每营千人,共驻扎着一支万余人的军队。一顶巨大的牛皮帐篷外,竖着一面红色大纛,上面绣着金灿灿大字“大司马种士良”的字样。大纛随着刺骨的寒风摇摆,毫无疑问,这是种士良的中军帅帐。
营帐外的雪地中,不时有穿着厚厚棉甲的巡逻士兵走过。看营中大旗上的字样,是辽东铁甲营。在这寒天冻地中,即便是以耐寒著称,体格极强壮的大越国辽东铁甲营士卒,也冻得瑟瑟发抖。每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批士卒在营外巡逻,时间再长,就会有冻伤出现了。
大营门口的辕门处,六名精壮士卒虽然冻得脸色发青,却仍然迎风而立,手按腰刀,站成两列。尤其六人当中的伍长,身材高大威猛,颇有猛将气息,不知为何只做了个小小伍长。辕门两旁的箭楼上,各有两名执弓的军卒肃立,望向遥远的多河郡城。郡城中,隐约可见炊烟袅袅,正是做午饭的时间。
一匹黄骠马在营外的土路上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是一名大胡子中年校尉。这校尉到了营门口,喝住马匹,翻身跳下马来。虽然他是军官,可是军中的规定是必须严守的,除了大司马和他近卫以及传令兵或斥候,无人可以在营区纵马疾驰,违令者轻则军棍伺候,重则斩首。
校尉拍了拍黄骠马的脖子,那匹黄骠马打了两个响鼻,口中喷出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中,蒸气升腾,犹如吐出仙气一般。
营门口的六名当值士卒中,身材高大威猛的伍长上前,伸出一只手,喝道:“大司马有令,无符节令箭公文者,不得随意出入军营!”
大胡子中年校尉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枝金鈚令箭,向那伍长出示了一下。那伍长向大胡子校尉行拱手礼,退后,四名士兵上前,拖开拒马,大胡子校尉收了令箭,牵着马进入营门。就在要和那伍长擦肩而过时,大胡子校尉忽然冷笑道:“索山安,你这索帅当不成,来当个看大门的伍长也不错嘛!”
原来这身材高大威猛的伍长,竟然是在东丘城外吃了败仗的平东将军索山安。一向大嗓门的索山安表情平静道:“索某东丘兵败,本是死罪!如今蒙大司马不弃,没有砍了我这颗头,还让我在营门口做个小卒,就已经是厚爱了!索某能为大司马做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小卒,已经足够!”
大胡子校尉冷笑连连,牵着马进入军营,直奔中军帐方向去了。
等那大胡子校尉走远了,一名年轻士卒才愤愤不平道:“小人得志!不就是在平河沟打了个小胜仗,升了个从七品校尉吗?就得意成这样!连索帅也不放在眼里!德性!”
索山安摇了摇头,淡然道:“什么索帅,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里只有戍守辕门的伍长索山安。对了,难道你忘了营规?戍卫营门时,不得随意开口讲话,不得交头接耳!你又怎么可以非议一名立了军功的从七品校尉?”
年轻士卒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很不服气,不过却再也没有说话。戍守营门的规定,他们还是要遵守的。索山安低头看了一下脚下的马靴,苦笑了一下,他这身装备是给低级军校穿的,他一个伍长再没有资格穿将军的盔甲。这身装备,二十年前他也穿过,他当年也是从伍长一点点熬上去的。
虽然种士良恨他打了败仗,但还是给了他机会,没有把他斩立决。种士良也不是傻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况且东丘城之败,很大原因在于突然出现的楚随心,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楚随心。福林在摩天宫一败,索山安在东丘城二败,都是因为楚随心,种士良恨极了楚随心。
索山安抬起头,望向多河郡城方向,眼神复杂。这天寒地冻的,普通士卒们的日子不好过,可官员们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太多,即便是在酷寒的辽东也一样。大司马前天就被郡守何邦达请到城中,此时正在城中郡守府中过大年,正应该是美人在抱,歌舞升平吧?
多河郡城,城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城内最高,坐北朝南的建筑,门前的青砖照壁高两丈,长七丈,砖上刻有“多河郡制”字样,正是多河郡守衙门。门前两尊石狮,面目威严。大门房三间,前廊后厦,朱门青瓦,中间是通道,两旁是门房,硬山大脊。
这样的建筑若是放在京城就没什么出奇之处,可是在这小小的多河郡,那绝对是首屈一指。郡守府大堂两山是悬山式屋顶,五花的山墙,十分威严肃穆。屋顶的瓦片则是青灰陶瓦。毕竟郡守府级别不够,不能超格使用琉璃瓦。
天气酷寒,可郡守衙门后宅正屋中却是温暖如春,一片欢声笑语。屋中铺设有地火龙,就算外面再冷,屋中人也是感觉温暖异常。就算在这严寒的冬日里,官员的日子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比。
后宅正屋高大宽敞又明亮,古色古香的檀木家具,靠着窗边摆放的巨大花瓶,瓶中插着几朵腊梅花。墙上则是挂着名家卢其昌的巨幅山水画,两边还有名家孟求之亲笔所书的楹联。随便在这屋中挑个不起眼的物件,怕是都能卖个几百两银子。
屋中摆着几张案几,案几上酒菜丰盛,有净日湖的冬鱼冬虾,有来自罗刹国的上等牛羊肉,本地特产的大补土鳖,还有从京城运来的贡品,以及山中搜罗来的飞龙,狍子,野猪肉,等等等等。案几前,五个人正在大块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很多人说野猪肉不好吃,那是没有上好的厨子,只要厨子的手法跟得上,加上适当的佐料,野猪肉也一样是人间美味。至少在这郡守衙门,想享受这样的野猪肉是不难的。
一名紫色锦袍的清瘦中年男子正坐在屋子正中的案几前,边喝酒边夹菜,他俊目朗目,嘴唇略有些薄,可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极其凌厉让人窒息的气息。这个清瘦的男人,身穿貂裘,头上束发金冠,正是大越国权力最大的官员,陵泉侯,大司马种士良。
一名锦衣华服的美貌妇人靠在种士良身边,手中捧着一爵酒,半似撒娇道:“大司马大人,大家乐呵了这么半天,酒也都喝了,可中奴家手中这盏酒,您可是还没有喝呢!大司马,这杯酒是奴家敬您的!恭祝大司马早日如愿,剿平叛匪!”
种士良哈哈大笑道:“好!那就借你的吉言,祝本帅早日旗开得胜,打败叛乱的氐金人!来,美人,干杯!”种士良接过美貌妇人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美貌妇人拍起手来,欢喜道:“大司马真是好酒量!”说着话,一双柔荑却紧紧握住了种士良的手,全然不顾屋中还坐着另外三个男子。另外三名男子面色如常,只管喝酒吃肉,劝种士良也喝酒吃肉。
种士良略有醉意,捏着颇有风韵的美貌妇人脸蛋,戏谑道:“美人,为了让你男人的官位再升一升,你可真舍得付出啊!不过你这个样子,本官喜欢得紧!女人嘛,像条死鱼一样最没有意思,还是解风情的女人看着才赏心悦目!人间至乐之事,必须得两个人心心相印才办得来!”
美貌妇人吃吃笑着,斜眼望着坐在左边下垂首的中年男子,用手摩挲着种士良的脸庞,感慨道:“我男人在老家的时候,那是一等一的好男子,可是自从奴家见到大司马之后,才知道,我那男人空生了一副皮囊,大司马才是真正的男人!奴家要是有幸能嫁了大司马,做梦都要笑醒了!”
种士良把妇人搂在怀里,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呵呵笑道:“可是能把自己女人贡献出来的奇男子,放眼整个大越国也不多!至少我种士良是做不到的!尤其此时,我调戏着他的夫人,他还能坐在那里稳如泰山,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冲这份定力,做个上将军也没有任何问题!”
种士良抬起头,望向坐在左边下垂手,穿着青袍,最淡定最从容的中年男子,淡淡道:“非常之人,办非常之事!何郡守养气的功夫,称得上天下一流!说到何郡守,又得说说这一战。这一战,我们必须要保证能赢,毕竟劳民伤财打了半年,如果输了,对天下人都没法交待!索山安此次在东丘城兵败,刚好回到辽东,我让他从伍长重新做起!”
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听了种士良的话,立刻起身,匍匐在地道:“回大司马的话,下官献出妻子也不过是想向大司马证明,下官是绝对忠诚于大司马的!下官为了大司马,可以舍出一切!无论是舍出妻子哪怕是父母和孩子,我都在所不惜!”
种士良盯着跪在地上的青袍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半晌后问道:“何邦达,你确定你什么都能舍出来?”
青袍中年男子正是多河郡守何邦达,只见何邦达以头顿地,以语气坚定不容反驳的声音道:“只要下官有的,大司马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拿走!何某绝无怨言!”
种士良点了点头,沉下脸道:“好,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那本官就把此行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你做统兵大将,率七千马步军兵搜山,务必趁着过年的时间,把这些贼寇一次性解决,好痛痛快快过个年!如何?”
跪在地上的郡守何邦达面不改色道:“大司马英明神武!既然大司马有令,下官安敢不从?下官虽然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一片报国的拳拳之心却是有的!下官可以带兵前去松山岭一带剿匪,就算马革尸还也是职责所在!毕竟这多河郡是下官的治下,下官剿匪不力,其罪当诛!”
那锦衣的美貌妇人听到种士良和何邦达的对话,只好强颜欢笑道:“大司马,我男人虽然有一片报国之心,却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还求大司马能放过他!”
种士良冷笑道:“想做好一任地方官,哪有那么容易!既然这匪患是他治下的事情,那就理应由他去做!能在剿匪中活下来,是他的命,活不下来,也是他的命!那些死在匪乱中的百姓,他们冤不冤?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何邦达再次向种士良叩头,声音低沉道:“慢说是领兵剿匪,就算大司马现在想砍那些匪人,我何邦达也会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甘愿做大司马的马前卒!”
种士良点头道:“好!既然如此,现在你火速点起马步军七千,星夜出城,多带向导,一定要把盘踞在松山岭一带的氐金人一举消灭!”
何邦达恭敬道:“是,下官遵命!只是下官出发前还有个请求,请大司马把索山安将军索将军派给我!我军中不能没有一员勇冠三军的勇将!”
种士良点头道:“好!本官准了你的请求,等喝完这顿饯行酒之后,本官就传下将令,让索山安率部去攻打松山岭的氐金人!你们两个人,一文一武,绝对是能够配合精妙,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锦衣美貌的妇人脸上现出难过之色,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大司马这样做,无异于让她男人去军前送死!就算侥幸打赢了战争,她男人也是个死货,身后的命,还有什么用处?
何邦达恭敬起身,倒了一碗酒,双手捧起酒碗道:“大司马,下官奉大司马之命,率兵进山剿匪,力求一劳永逸搞定这些反贼!上托皇上和大司马的洪福,下托索将军和三军士卒的威风,必然能够高奏凯歌,早日归来!下官敬大司马的知遇之恩,下官干了,大司马您随意!”
只见何邦达端起酒碗,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向种士良鞠躬告辞,小碎步退出郡守衙门的后宅正屋,出去点兵去了。锦衣美貌妇人一脸哀怨,却也知道自己求情也没用,所以闭上嘴,只在心里为她男人默默祈求上天保佑。
何邦达走出屋去之后,坐在上垂首的男子忍不住问道:“大司马,那何邦达并不会武功,也不会带兵打仗,您就这么派他去战场上剿匪,这不等于是让他送死吗?咱们部下有那么多能征惯战之辈,您却一个也不派,只派一个书生去,怕是要误了大事!”
说话的男子,正是大司马府幕僚之一的薛成客。
锦衣美貌的妇人,正是郡守夫人多婉竹,人送绰号多夫君。她的夫君就是刚出去准备点兵的何邦达。从种士良到了郡守衙门之后,何邦达便派自己的夫人,走夫人路线,想巴结种士良。种士良也老实不客气,笑纳了他的夫人。何邦达不以为耻,反倒喜气洋洋,认为这是大司马没把自己当外人。
此时薛成客忍不住站出来替何邦达说话,多婉竹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一根稻草一样,急忙附和道:“薛先生言之有理!大司马,可怜我那男人他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剑之功,您就放过他,另选高明去攻打松山岭吧!”
种士良大笑道:“这多河郡中,他身为郡守,地形最熟,由他带兵去攻打松山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打赢了,我给他加官晋爵,他打输了,身死在战场上,大不了我追封他为万户侯,就算他没有什么利益可享,他的子孙后代总能从中得到好处就是了!”
多婉竹就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凉水,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种士良双手扳住多婉竹的肩膀,狞笑道:“你男人去战场上送死,咱们两个在家里春宵一刻,岂不美哉?”种士良迫不及待把多婉竹扑倒在案几前,嘿嘿笑道:“我的郡守夫人,所谓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呢?啊?哈哈哈……”
多婉竹想了想她和何邦达的孩子,咬咬牙,把眼一闭,不再多想。
种士良忽然停下了手,把多婉竹又搀了起来,冷冷道:“这样没意思!你去吧!”多婉竹愣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屋中其余几个正在喝酒的人也都很尴尬,这种事情,他们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众人正僵着,忽然一个传令兵飞奔着跑进郡守衙门后宅的院子,高声道:“报,大司马,程无路到!”
种士良整理了一下衣襟,敛容道:“请程先生进来吧!”
传令兵答应一声,跑了下去,很快将人带了进来。一身衣衫褴褛的程无路走到客厅中,见了种士良,立刻匍匐在地,高声道:“丐帮帮主程无路,见过大司马!大司马千岁,千岁,千千岁!”程无路向种士良叩头。
种士良瞧了一眼跪在面前的程无路,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晌没吭声。只见程无路的头上,汗水涔涔而下,也不知道是屋中太热,还是他紧张所致。总之,程无路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后,种士良终于问道:“你来了?路上可遇到什么可疑的人?”
程无路听到种士良问话,不由松了口气道:“回大司马的话,在下在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这一路也算平安,就到了辽东。不知大司马召见程无路,有什么要事要委托在下去办?”
种士良用左手转了转右手上的青玉大扳指,笑容僵硬道:“能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其实啊,不由本官不想你,你那宝贝徒弟冷东海和楚随心搅合在一起,在桑兰国胡作非为,甚至杀害本官派出去的杀手,简直无法无天了!只要听到他的名字,我想不想起你都难啊!”
程无路毛骨悚然道:“大司马息怒!息怒!小人已经将那孽畜逐出了丐帮,他从今后是死是活,都和我程无路,和丐帮毫无干系了!求大司马明察!”
种士良瞧了瞧窗子,忽然道:“来人哪,把何邦达给我叫回来,就说剿匪的事情,本官信不过他,还是叫他回来吧!这种事情,有武夫们去做就成了!程无路,统兵搜山的事情,等下就交给你和索山安去办!你有意见吗?”
坐在种士良身边,本已经生无可恋的多婉竹听到种士良要喊何邦达回来,这才知道刚才是他和自己夫妇开了个大玩笑,多婉竹松了口气,跪在种士良面前,泣不成声。要是这命令真执行下去,她的男人也就交待了。
程无路跪在地上,头也不抬道:“只恐程无路不读兵法,误了大司马的大事!”
种士良摆摆手道:“不耽误,不耽误!你好好干吧,这事你若做了,做成了,本官封你个三品将军做一做,不比你在丐帮做一群花子头好上一百倍?”
程无路有心辩解几句,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位大司马的脾气他早有耳闻,从不按常理出牌。程无路再次叩头道:“多谢大司马!程无路此行前来,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了大司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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