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外部,
地面的温度急剧升高,洞窟外雨滴滴落就立刻化作蒸汽,周遭的一切都完全被白气笼罩。高点不断有碎石滚落地面,遗迹剧烈抽搐得像是吸多了猫薄荷的猫。
雷蒙有些不安,他看身边的巴尔,那诡异半张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巴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他解释道:
“应激反应,是生命体续存所必须的自我保护,比如……喷嚏是因为鼻子吸入细菌颗粒以及过敏源,身体自主将其派出;或者呕吐,当人吃了有毒及对胃肠有刺激的东西后,觉得恶心,将摄入的内容物吐出,这是胃肠道防止中毒的一种自我保持机制;还有被针扎时,手会下意识往回缩。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人会保护自己,其他活着的东西当然也会。”
“活的东西?你是说,这座遗迹?”
雷蒙惊地瞠目结舌,这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
“是的——大约它感受到体内进入了什么致病物。是我们的小朋友们进去了吗?它开始着急了。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兆头。”
‘巴尔’抚摸雷蒙的脑袋,半张脸显露出温和的表情:“别担心,我们已经和那个‘神’达成协议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他看向天空,洞窟外雾蒙蒙连成一片,“就是雾气有点大啊,这么大的雾,我们的人完全看不清天空。难道要失败了?”
“失败?”
‘巴尔’虽然这么说,嘴上依然是轻松的语气,“我可不想失败啊。”
……
……
时间在此间是个很含糊的词语,
湖面澄澈如镜,轻盈的梦泛起涟漪。
虚幻的像梦境一样美好的地方,每一刻都在怀疑会不会如泡沫那般破灭。
“真的有资格受用如此的美好吗?”他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
“不行!”
她对他说。
一个女人,站在梦中对着他祈求,
“亲爱的,不要去做冒险家,求求你,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你!”
她,她是谁?
孩子,孩子——
叫什么名字来着?
什么都消失了,脑子空空荡荡,像被虫子蛀空。心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如何无法填满,又无论如何都想将它填满,无论如何。
回忆,回忆。
回忆是昏黑色的,带着杂音,和这样泡沫般轻盈虚幻的美好并不相衬。
虽然如此,那是有必要的,他想。
他放空自己,沉入那片静寂的水域……
…坑洞…
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坑洞,堆满睡着的男人,有被砸碎了脸孔的,有缺胳膊断腿的,有只剩一个头颅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死了。
他正将板车上的尸体往洞中抛落,背后有教团的白色唱诗班吟唱和声,安抚迷途的英灵,歌声悠远,并不令人反感。
“新兵的第一个任务是打扫战场,埋葬友军,你知道为什么吗?”身边那个面目模糊的暖黄色男人问他。
“为什么?”
“一是为了防止烈士的遗骸成为魔兽的食物,或者被恶毒的精灵焚烧,无法回归大地……
二是,让新兵们习惯战争,还有死亡。”
那个男人拍拍他的肩,“新兵,好好干,要活着。”
要活着。
死掉的尸体会膨胀、会发臭、会生出蠕虫,需要埋葬。
他在战场上回收尸体,收拢残肢、阖上双眼、整理遗容。
久了之后,慢慢有些习惯了,他变得有些轻浮,回收时不像原先那样谨慎,处理起来也不像最初那般闫肃——反正最后都会丢在一个大坑里掩埋不是吗?
丢入坑洞后,无论生前是什么颜色,一概会变成灰的。
对方的阵地有人将尸体堆砌、焚烧,像是处理垃圾。他只是漠然地看着。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埋葬了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他埋葬了‘要活着’,暖黄的光芒不见了,那个男人浑身泛着死的黑灰色,灰得如同空中压抑的乌云一般。
要活着?
他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变成灰色,迟早有一天,
迟早……
……
战争突兀地结束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那是一座崭新的房屋,家,家具都是木质手工的。家门口有一片空地,搭上了一个木工棚子。
妻子手持湿毛巾,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珠,那个刚刚退役的年轻士兵扶着未完工的家具,笑容灿烂。
那是自己吗,自己那时候……
“停下回忆,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人这么对他说。
“不!不行!”
然后是……孩子,对,孩子,孩子出生了,温和的带着母性的笑挂在她脸上,美艳不可方物,那就是他心目中的依米尔,他的神,他的一切。
真是幸运啊,
可是,为什么会消失呢?
眼前一片漆黑,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亲爱的,不要去做冒险家,求求你,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你!”她苦苦哀求。
他突然就能够回想起来了,
“不,不对,不是那样的!!”
他咆哮,他忏悔,他痛彻心扉的哭喊,回不来了,一切都,回不来了,
“对不起,呜呜……对不起……”
那时候,自己是这样说的:
“我已经被战争的雨浸透了,不能再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像被沉重地伤害到了,她捂住胸口,作出了难过的表情。
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她就随风飘散,化作枯干的骸骨——上颚的牙齿齐整,整块下颚却已经完全脱落,显得有些可笑,头颅两个黑洞洞的眼孔深沉地注视着他,进行着无声的控诉。
“啊啊啊,啊!”
他惊恐的大叫,然后在剧烈喘息中苏醒过来,恍若惊梦。
撑开眼睛,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光线透过平滑的表面进入这个卵形的容器。周围被透明的薄膜遮盖,内里充满清澈的黏液,像是蜷缩在母亲的子宫。
可现在他想回家了,他朝光芒伸手,奋力挣扎,破除束缚,清液从柔软的壳体中流淌而出,水位逐渐下降。他和液体一起沿着壳体的缝隙从中钻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挣脱全部桎梏,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活着。
怎么会那么容易?他注视自己的双手——原来如此,现在已经是双爪了。
只是心念一动,双翼一震,他瞬间便抵达了湖面。
悬停其上,镜子一样的湖面照应出他的脸——瞳孔呈现狩猎者的竖瞳,鼻子只剩两个凹陷的孔洞,上唇与下唇溃烂,溶蚀在一起。
努力张嘴但却不能够,他意识到自己是不需要这种器官进食的。
可没有了嘴,回家以后,怎么对她们笑呢?
“玛德琳,我的女儿。”
他想不明白,只得用锋利的爪在自己脸上挖出微笑的表情。
那个笑脸血淋淋的,看起来像是在哭。
“安迪…
亲爱的,保护我……”
他听到妻子在呼唤,现在他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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