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光亮。
王倩怯懦地站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中,踯躅不前。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蠢蠢欲动,有着复苏的迹象。
又到这里了。
所以,还是…忘不掉吧?
哪怕已经穿上了警服,还是忘不掉吧?
像是老旧的电视画面,黑暗中闪烁着被雪花般的噪点,身周传来嘈杂的声响:
汽车失控的撞击声、人群四散奔逃的惊呼、女人和小孩的哭泣、还有零散的枪声。
当黑暗徐徐散去,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所小学门前。
身上是蓝白相间的校服,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还背着个沉重的大书包。
奔涌的人群像洪流般自她身周跑过。
跑啊,快跑啊!
尽管在心中狂喊,但幼小的她仍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杀人了,后边杀人了!”
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从身后跑来,一把将她推开。
猝不及防之下,她被推倒在地,膝盖和手腕被路面剐蹭出几道长长的创口。疼痛让双眼瞬间被泪水灌满。
不能哭,快起来,离开这里!
内心的呼声无济于事。她成年人的灵魂被禁锢在童年的身体内,只能无助地看着往事在梦中重演,却无力改变。
年幼的她刚抽泣着爬到路边,一辆失控的白色轿车就咆哮着,一头撞在距她三四米外的行道树上。
“喀嚓!”
海碗粗的树干应声而断,碎裂的挡风玻璃洒落一地。轿车的车头向内凹陷,发动机盖弹起,往外冒着浓密的水蒸气。
变形的车门被人自里踹开。
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提着把猎枪刚下车,就被身后射来的子弹打在胸口,往前栽倒在满是玻璃碎渣的路面上。
鲜血自魁梧汉子的胸口汩汩流出,他的侧脸刚好对着王倩的方向,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倒映着小女孩惊惧的表情。
抽泣被更深的恐惧止住,年幼的王倩想起身逃离,发软的双腿却使不上一丝力气。
沉重的脚步声中,一个目光坚毅的男人握着把手枪,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追来。
他左脸上有一片血肉模糊的擦伤,左臂僵硬地向下垂着,手腕翻折。鲜血和汗水已将他身上的蓝衬衣湿透,紧紧贴在健硕的身体上。
看到男人的刹那,王倩惶恐无助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因为那男人身上穿着的是警服,他是抓坏人的警察叔叔。
看到男人追来,轿车的后车窗中遽然伸出一截枪管,冲着他就开了一枪。
自制的土枪精度不够,子弹打在男人身旁半米外的地方,溅起一片碎石屑。
躲在车里的匪徒见没能射中契而不舍的警察,心一横,将枪口对准王倩,喝道:“停!你再过来,我就打死这个小孩!”
男人停下脚步,忍着疼痛,冲呆愣在原地的王倩挤出一抹笑意,扭头将手枪对准后车门,忍着疼痛,冲躲在车里的匪徒喊道:“你们跑不掉的,现在弃械投降还有活路。放这个小女孩离开,我还能帮你们向检察院说说好话,少判几年。”
“你骗我!”
后车门被人推开,从里跳下来两个青年。年纪稍大的举着自制的猎枪,将枪口对准王倩,另一个矮个青年则拎着个编织袋,双腿发抖地看着魁梧汉子的尸体。
持枪青年盯着因为剧痛而止不住颤抖的男人,像一只困兽般,表情凶恶地吼叫道:“我们杀了珠宝行的老板和店员,投降也要判死刑,没有活路的!”
男人因为疼痛,脸颊不时抽动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深呼吸几下后,继续劝道:“别胡来,只要你们放过那个小女孩,我可以帮你们争取减刑。我是警察,程序我比你懂。”
“你以为我会信你?”持枪青年说着,一脚踢向矮个青年,呵斥道:“去把那小女孩给拉过来,有了人质,我们才有机会逃出去。”
矮个青年犹豫一下,但在持枪青年凶厉的目光逼视下,还是不情不愿地走向满脸惊恐的王倩。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警笛的呼啸声。
男人暗松口气,把手枪放下,声音嘶哑地道:“你们想要人质,那就抓我吧。我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比那个小女孩有用的多,你们绑了我,保证没人会开枪。”
说完,他就一步一挪地向持枪青年走去。
警笛声愈发接近,已能看到疾驰而来的警车。
持枪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调转枪口对准蹒跚着向他走来的男人,厉喝道:“把手枪给我扔过来。快!”
男人闻声,将手枪的保险关闭,顺从地抛向持枪青年。
持枪青年伸出左手去接,却被沉重的枪柄砸到手背,下意识地缩回手,眼睁睁看着手枪跌在地上,弹到车底下。
“你敢耍我!”持枪青年甩甩被砸痛的左手,恼羞成怒地将猎枪对准王倩,怒吼道:“你不是想逞英雄吗?我这就打死她,看你怎么救!妈的,老子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黑黝黝的枪口明明很远,却占据了全部视线,清晰的连枪口的划痕都能看到。
泪水无声地自眼眶中滑落。
年幼的王倩呆怔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远离自己。
视野发黑,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来。
矮个青年急忙蹿步出去,生怕发疯的同伴失手打在他身上。
“砰!”
枪声响起,溅起一片血雾。
在持枪青年抠动扳机的前一刻,步履踉跄,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的男人用尽全身力气,猛扑上去,双手握着枪管,用血肉之躯挡下了这一枪。
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又如雨水般洒落在地。
目睹这一幕的矮个青年嘴巴大张,手一松,麻布袋坠落在地,清脆的金铁撞击声中,滚落一地金饰。
“啊…”
视野中的黑暗散去,王倩僵硬的身体一松,已是泪如雨下。
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中,五六辆包抄而来的警车急停在白色轿车周围。车门纷纷打开,冲下一大群荷枪实弹的警察。
坚持都最后一刻的男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向后倒去。
“老卫…”
人群中歇斯底里的呼喊,是铭刻在王倩记忆中最清晰的声音。
…
“呼。”
王倩睁开眼,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
好久没做那个噩梦了。
她以为随着自己从警校毕业,进入那个英雄所在的刑警队后,就会拥有克服一切恐惧的力量。然而,当陷入那段回忆时,她还是被恐惧压制在幼时的体内,眼睁睁看着英雄倒下,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哪怕是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梦里,她也感到很是愧疚。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将室内照亮。
又躺了一会儿,直到闹钟响起,她才振作精神,从床上跳下来,一如往常地快速洗漱,吃早餐,然后开车回单位上班。
因为刘长乐和卫正义已被拘留,盯梢任务取消,她要跟往常一样,协助整理案件资料。
当走进办公室时,她明显感到气氛不对,没有预想中案件有所进展的轻松,反而是一片愁云惨雾的既视感。所有人都闷不吭声地守在电脑旁,各忙各的。她对面的女同事,脸上也挂着愁苦之色。
王倩坐到自己的工位,问对面的女同事:“怎么一大早就苦着张脸?没睡好啊?”
“唉。”女同事叹口气,往外看了一眼后,才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因为昨晚福景苑那两起命案。现在只有一起事实清楚,包括嫌疑人在内,所有证人都录完口供,等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就能结案。”
女同事并不知道王倩昨晚就在现场,她顿了顿,才欲言又止地道:“愁人的是,另外一起被流浪狗入室咬死的案件跟前两起串并了,被定义为连环杀人案。
这种恶性案件社会影响太恶劣,局长一大早就冲陈队发了火,让他尽快破案。魏明昨晚带回来那两个嫌疑人直到现在都没松口,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交待出来。”
说着,用手中握着的钢笔指向面前一摞文件,无奈地道:“刚才陈队让档案室送来一大堆资料,让咱们尽快从中找到有价值的信息,辅助打开嫌疑人的心理防线。”
原来是局长刚发过火,难怪气氛这么凝重。
王倩来得稍晚一点,算是幸运地躲过一劫,心情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于是就笑着道:“我也来一起整理吧。”
伸手拿过一份档案,刚翻开第一页就看到卫正义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
档案上的照片应该是拍摄于大学时代,卫正义穿着笔挺的警校校服,眉宇间充满朝气,脸上棱角分明,既没现在这么圆润,也不显得油腻。甚至,还有些符合阳光帅气的标准。
原来,那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也上过警校?那他怎么没当警察,反而去做什么私家侦探?
带着疑问,王倩继续往下看去,当视线落到父亲那一栏的名字时,她双眼圆瞪,捧着档案的双手有些发抖,仿似握着的不是纸页,而是一座沉重的丰碑。
卫健雄。
这个名字永远铭刻在她心中,是照进那段创伤记忆的一束光。
卫健雄,警察(牺牲)。
看着那一行字,王倩鼻孔一酸,有股不受控制的情绪自胸腔窜上喉咙,让她有些哽咽。
她放下档案,低下头,不让湿润的眼睛让同事看到。
我现在是警察,不再是那个软弱无助的小女孩了。她忍着汹涌的情绪,擦干眼角,用力挤出灿烂的笑容。
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沉重的牺牲。
她安慰着自己,快速看完卫正义的档案。短短几分钟内,她仿佛看到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迅速长大成人,最后定格在卫正义那张圆润的笑脸上。只是这次,她并没有觉得讨厌,反而感到深深的愧疚和心疼。
放下档案,王倩问对面同样在翻看三起案件记录的女同事:“卫正义和刘长乐的口供整理出来没?”
“稍等下,现在只有电子版,我整理下传给你。”女同事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着,也不耽搁说话:“这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串通好了,翻来覆去只申辩说他们是在完成委托时,巧合之下才发现的案发现场。估计到晚上也问不出别的结果。”
很快,王倩就拿到了口供记录,果然跟女同事所说的一样,两人的回答避开了所有重点,没有说出任何能让案件有实质进展的线索。这种回答,要么都是真话,要么就是提前串供。
王倩浏览完口供,问道:“联系嫌疑人家属了吗?”
“还没呢。”女同事摇摇头,回道:“昨晚深更半夜的也没人关心这种事情。”
“那我来通知吧。”
王倩说着,拿起桌上的电话,看着卫正义档案上母亲一栏的联系方式,拨打过去。
“嘟嘟”几声轻响后,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传来一道沉稳干练的女声:“喂,请问你是?”
王倩眼前浮现出在追悼会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心中一阵绞痛,她迅速调整好情绪,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道:“这里是洛城市刑警大队,请问您是卫正义的母亲杜美娟吗?卫正义因为牵涉到一起刑事案件,被传唤过来协助调查,特此通知您一声。”
那边沉默了几秒,在换到安静的场所后,才传来有些颤抖的声音:“您能告诉我小义牵涉到什么类型的案子中了吗?他会不会被逮捕?现在需不需要请律师进行法律援助。”
“暂时不需要请律师申诉。您不用太担心,卫正义只是配合调查,不是逮捕。”王倩声音柔和地道:“我只是根据条例通知一下家属,关于案件的事情,我不方便透露。如果您想多加了解的话,可以到我们刑警大队来。”
“我知道了。”杜美娟的声音稍微放松下来,又询问道:“我在外地出差,可以请小义其他长辈去一趟吗?”
王倩回道:“可以。”
“谢谢您。”杜美娟的语气彻底放松下来,“我下午就让人去了解下情况。”
王倩挂断电话,长舒口气,又看向刘长乐的档案,无父无母。再翻口供记录,发现一个委托人的电话号码,也就是刘长乐所说的托人寻找走丢的家养犬的女孩子。
根据刘长乐交出的那只狗的照片,跟监控中拍下的白狗进行比对后,只是有些相似,体型上明确不符。尽管刘长乐主观认为这是同一只狗,暂时却没法确定。
办案需要确凿的证据,归根结底还得先找到那只白狗才行。
所以,还是直接询问委托人来得直接。
王倩很快拨通对方的电话,话筒中传出慵懒娇柔的女声:“喂?”
“这里是洛城市刑警大队,请问您曾在几天前委托过私家侦探刘长乐和卫正义寻找一只白狗吗?”
“嗯。”对方似乎刚睡醒,说话带着软糯的鼻音:“是找小白。小白是田园犬,都十二岁了,带它去踏青时走丢的。请问,你们是找到小白了吗?”
十二岁的老狗,出门就容易走丢,跟监控中攻击人的那条狗相距甚远。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小白的线索。”王倩微微一顿,又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哦,没找到啊。”
失落的情绪随着话筒传达过来,让人有种想安慰她的冲动。
沉默几秒,就在王倩以为对面的女孩子不会回话时,又听到对方说道:“我是唐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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