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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烈日比七月更加张狂。
隔着玻璃,萧侃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腿正在被炙热烘烤。
其实她大可不必坐在窗边,反正双眼蒙着纱布,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离离花花的光影,可胡金水非说地下有邪气,多晒太阳才能消灾祛病。
她拗不过,被迫从晨曦晒到正午。
暑期是小孩看病做手术的高峰期,邻床的小姑娘正在大口朵颐今日的午餐,短暂的失明让余下的四感变得极为敏锐。
萧侃闻得出来,是牛肉拌面。
不用看时间也知道,胡金水送饭又迟了。
好在她不饿,没什么胃口。
她醒来已有三天,记忆始终是断断续续的,一时是在水中扑腾挣扎,一时是林寻白拉着她奋力上冲,地底黢黑无光,暗河波涛翻卷,她目如刀剜,头疼欲裂,实在记不住更多。
尽管胡金水曾口若悬河地向她讲述当时的惊心动魄,说他如何报案,如何得知昌马镇连日暴雨,又如何吓得晕厥过去。
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真的认定萧侃与林寻白没活路了。
地面发洪水都是要人命的事,何况是地底的洪流?
只是不知他俩在沙漠溺亡,该去哪里收尸,又该如何超度?
然而张阳的态度十分坚决,刘军更是直言:“挖也得把人挖出来!”
一时找不到立刻出发的救援队,加上景区审批手续繁琐,他们等不及,便自己扛着工具进了风蚀谷。
无奈原本的洞口怎么挖也挖不通,最后还是胡金水想到,疏勒河自东向西,倘若地洞和土海一样是“活”的,就应该往西挖。
果不其然,向西刚挖了三四处,张阳大声惊叫,说他脚下有震感。
每每说到此处,胡金水都忍不住提高语调,“没等我们举铲子,地面就裂出一道缝,那洪水像条龙似的飞上来,直接把我掀翻了……”
奔腾的水浪不满于地下的逼仄,硬生生撕开戈壁,竖起一面十米高的水墙。
水墙没有支撑,转瞬间如瀑布泼洒,飞流下坠,在沟壑深处冲出一片汪洋,密密麻麻的白骨刹那铺开,胡金水吓得哇哇大叫。
还是刘军眼尖,从白骨堆中看见两个趴着的人……
明明是亲身经历,萧侃却恍然如梦。
说实话,她并不在意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死是注定的,活才是一种奇迹。
即便弄清楚了,也没有参考价值。
这一次走运不代表下一次还走运,她走运不代表别人都走运。
必须时时谨慎,次次搏命。
而大难不死,未尝不是另一种空荡,另一种寂寥。
病房的门咔嗒响了一声。
小姑娘童言无忌地说:“哇,今天是好看的哥哥来了!”
萧侃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拖动板凳,打开保温饭盒,“萧老板,吃饭了,今天眼睛还疼吗?”
她缓缓转身,以自己的感知面向林寻白。
“怎么是你?你不用去搜救现场了吗?”
“医生通知我来拿化验报告。”林寻白给她倒汤,自然而然地避开第二个问题,“你一定想不到诅咒到底是什么!”
萧侃伸手,摸索到吃饭用的勺子。
她说:“我猜是某种虫类,非常稀有的品种。”
哗啦一声。
是林寻白把汤倒洒了。
“你、你居然知道?!”
萧侃淡定地摸出一包抽纸递给他,清醒后的这些天,她为了防止自己乱想,便反复琢磨《得眼林》的诅咒,最终琢磨出一个关键。
《得眼林》只是《得眼林》。
一旦将壁画从诅咒中摘除,诅咒本身就失去了鬼神色彩。
那么已知信息也会变得明朗化——死亡、失明、敦煌周边。
特别是雅丹魔鬼城一带。
至于失明的过程,他们在地下亲眼见识过,起初是发红渗血,接着没了黑眼瞳,精神开始错乱,待到尸体被发现,才形成真正的盲尸。
与其说是“挖眼”,不如说是“食眼”。
眼睛的丢失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步的、渐渐的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要不然她不会想到用纱巾蒙眼,也不会因为获救及时,仅仅是暂时失明,还能在医院慢慢悠悠地等康复。
她的聪慧,林寻白从不怀疑。
但该吃惊照样吃惊。
“确实是一种虫。”他拿出报告认真地向她解释,“你听过羊狂蝇和紫鼻狂蝇吗?”
萧侃摇头。
林寻白娓娓道来。
狂蝇是双翅目昆虫,与苍蝇同目不同科,其中常见的品种是羊狂蝇。
羊狂蝇亦是一种幼虫专性寄生蝇,虫卵会在母体发育成微小的幼虫,雌蝇准备产卵时,便会绕在山羊和绵羊周围,伺机将幼虫撒出,投入羊眼。
幼虫虽小得肉眼难辨,却有很强的活动能力,它们成群结对地从羊眼钻入鼻腔,不断往里爬,最终进入颅腔,侵害大脑神经。
羊被狂蝇感染后会鼻涕不止,呼吸困难,甚至不吃不喝,狂奔至死。
故名羊狂蝇。
因为主要症状集中在鼻部,加之羊狂蝇极少伤人,所以没人把盲尸的事与之关联。
而紫鼻狂蝇是比羊狂蝇更罕见、更凶残的品种。
它不止向牲畜撒卵,对人也一样。
紫鼻狂蝇的幼虫进入眼部便直接寄生,导致寄主双目失明,痛苦难忍,一点点在折磨中死去。
由于病例稀少且分散在边远牧区,国内的相关研究几乎是空白。
萧侃蹙眉想了想,“这么说,紫鼻狂蝇是先吃眼睛,再侵入神经系统?”
“是的,不过你眼睛里取出的幼虫还不完全是紫鼻狂蝇,似乎是它的亚属品种,目前尚无文献记录。”林寻白回道,“从症状上看,它的攻击速度比紫鼻狂蝇快,两三天就能啃掉半个眼球。”
为此,她的主治医生翻阅了大量资料,据说在国外文献中查到一种“胃狂蝇”,这种狂蝇会趁人不备将虫卵撒进口腔,让幼虫爬进肠胃,把人咬得肠穿肚烂。
新的亚属品种很有可能兼顾了二者的特性。
可无论哪一种狂蝇,它们的共同习性都是在夏季产卵。
萧侃当即反应过来。
“燕子说的时间不一样,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寻白点点头,“我统计了一下,不算窦叔那群人,其余死在沙漠的盲尸,推究实际的死亡时间,全集中在六七八三个月份。”
估计燕山月也做过统计,才会那么笃定赵河远与王芳菲逃不过诅咒。
他继续说:“还有就是生长环境,狂蝇大多出现在牧区,也是牧区有水有草的缘故。”
按常理,敦煌周边并不适合狂蝇生存。
除了——
“马迷兔滩!”她说。
马迷兔的芦苇滩位于魔鬼城西南面,正是有水有草的好地方。
那天胡金水阻止她开窗呕吐,是担心蚊虫叮咬,殊不知草里还藏着比蚊虫更可怕的东西!
夏日高温,狂蝇仅在夜间与黎明出没,若是天黑后在这两处地方兜兜转转,长时间停留,势必会遇上狂蝇撒卵。
林寻白重重地叹了口气。
“难怪这些年的盲尸都是落单的驴友与寻宝人,一般人可不会去马迷兔滩,去不开放的风蚀谷。”
有了以上限定条件,盲尸的出现便成了一道持续、连贯,却又随机、冷僻的谜题。
虫卵细如尘埃,被撒的人往往毫无察觉,待到症状出现则为时已晚,疼痛让他们发狂哭嚎,错乱的意识让他们不停奔走。
夏季的沙漠是烈焰地狱,目不能视就意味着迷失,而迷失又伴随着死亡。
但幼虫偏偏靠人的眼珠获得水分与营养,孵化后展翅飞去,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一种“借眼”。
也是一种“投胎。”
幸亏萧侃命大,医生顺利从她眼中镊出寄生的幼虫,否则这个秘密至今都不会被人发现,就连当下的治疗方案,也只是将幼虫去除,再用抗生素冲洗眼球。
或许真正救下她的,恰恰是差点要了她性命的暗河。
在没有医疗辅助的情况下,暴涨的河水反复冲刷她的双眼,提前替她做了大部分清洗。
真相拨开诅咒的阴云,既让人震惊,又让人唏嘘。
震惊于小小的虫卵竟有这么大的危害,唏嘘于世人恐慌,谣言滋生。
《得眼林》只是一幅壁画。
狂蝇只是一种昆虫。
当沙卫将壁画带出洞窟,当他为了逃生走进风蚀谷,狂蝇的幼虫落入他眼中,诅咒也随之寄生。整整二十五年,他用死亡滋养出一条耸人听闻的诅咒,以偿还他犯下的罪孽。
可诅咒没能劝退前赴后继的寻宝人,诱惑永远是无法抗拒的吸引。
人心如此,人性如此。
为了缓解这个沉重的话题,林寻白告诉萧侃一个好消息。
“对了,医生说你下周就能出院了。”
萧侃并没有为此产生太多的欣喜,她冷不丁地又问了一遍最初的问题。
“你不去搜救现场,是不是因为搜救停止了?”
林寻白无言以对。
自他们逃出生天已经过去五天了,赵河远是紧跟在他们后面被救下的,王芳菲和保镖的尸体也在两天内陆陆续续被打捞上来。
唯一剩下的便是燕山月。
没有获救,没有遗体。
地洞被暗河灌成一口蓄水池,裂开的地面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眸,含泪凝望天空。
一百二十个小时,搜救工作正式结束。
“萧老板……”
他一时哽咽,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萧侃静默良久。
久到保温罐里的饭菜彻底凉透,久到邻床的小姑娘酣然入睡,久到过去的三年在她脑海中走马灯般地转了一圈。
她想起自己与燕山月的初次相识。
她说,你叫燕山月啊,名字可真好听。
而燕子寡言,只顾埋头修画,那天阳光正盛,她却紧闭窗帘,于幽暗处专心工作。
一晃三年,萧侃才明白,燕山月不是燕山月。
再好听的名字都不及沙雪。
沙随风聚,雪随风来。
燕子一定是去了风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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