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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季的莫高窟人满为患,在没有提前预约的情况下,只能买应急票,看四个洞窟。即便如此,游客的数量也没能得到控制,密密麻麻的人流将入口堵得水泄不通,直到景区关闭,游客才一车接一车地离去。
将宁静归还石窟,将空寂归还荒野。
萧侃带陈海去的地方,其实不算景区,而是与千佛洞隔河相望的空旷戈壁,那里散落着存放僧人舍利的佛塔。
佛塔,又名浮屠,是源自印度,用于供奉舍利、经卷和法物的建筑。
可大漠之中,佛塔只是孤坟罢了。
陈海寸步不离,一刻不停地追问她:“陈恪在哪?到了吗?”
萧侃停下脚步,“到了。”
陈海茫然地四下张望,大部分佛塔年代久远,坍塌大半,露出塔心的木桩与砌塔用的砖石。
哪里有陈恪的影子?
萧侃向前一指。
是几座残破佛塔里保存最完好的一座。
陈海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女秘书紧跟其后,方才看清塔前刻着碑文,这是诸多佛塔中唯一一座存放道士骨灰的。
是王圆箓的道士塔!
“我儿子呢?他在里面吗?”
陈海绕着圆形的覆钵式塔身转圈,不愿意接受自己被骗的事实。
“陈总,陈总,她这是在耍您!”女秘书焦急地拉住他,同时怒斥萧侃,“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海也渐渐回过神来,“对,对,这是道士塔……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萧侃回答他:“陈恪死了,他不可能复活。”
“你在骗我?”
陈海一把钳住她的肩膀,愤怒又不敢全然愤怒。
因为仍存有一丝可悲的幻想。
万一呢?
萧侃捏碎了这个万一。
“我带你来见的,是陈恪的遗愿。”
她的双眼深邃又渺远,像极了罗布泊与世隔绝的深夜。
在那个星月当空,篝火明烈的夜晚,陈恪向他们娓娓道来,讲述一百多年前的无奈往事,讲王圆箓如何发现的藏经洞,讲他一次次艰难地上报朝廷,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终沦为千古罪人。
斯坦因、伯希和、华尔纳……
这些文物大盗的名字从陈恪口中一一说出,他们只当是在听故事。
如今幡然醒悟,原来他说的是故事,但他自己也是故事里的人。
往来的游客总是匆匆,莫高窟仅仅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定位、一张照片、一段精心雕琢的文字……他们不会了解王圆箓曾经的坚持与不易,只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变卖文物的“王道士”。
就像他们得知陈恪属于华尔纳家族的成员一样。
没人在乎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合法继承”的绢画与手抄经带回国,也没人相信他阻止《得眼林》参加巡展的动机会是保护壁画。
所有人都牢牢不忘那三个字——华尔纳。
直至他死去,他们才终于明白,他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你少在这里唬人!”女秘书显然不愿老板被人耍得团团转,“陈总是他父亲,有什么遗愿用得着你来说?”
萧侃并不反驳她,而是直接问陈海:“你真的知道吗?”
陈海恍恍惚惚地松开双手。
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萧侃反手抓住他的两臂,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你口口声声说我杀了陈恪,要替他报仇,可你连他是为了什么而死都不知道,你谈什么报仇?”她指着高耸的道士塔,冷声质问他,“王圆箓死了,但他还在一代一代人的口诛笔伐中存在,现在陈恪死了,难道你希望他也是这样的存在吗?”
陈海两腿一软,栽倒在地。
“不、不……”
晚霞烧红整片天空,三危山的道道沟壑宛如烈焰中的干柴,天地化炉,焚烧所有守护这片圣地的亡灵。
假如盲尸注定要在大漠徘徊,她相信,陈恪一定会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他真正的心愿不是夺回壁画,不是阻止巡展。
而是赎罪。
他想把属于千佛洞的东西送回千佛洞,他想将过去的罪孽一点点还清,他还想……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陈海潸然落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无边的悲痛汹涌而来,他像一匹沧桑的老马,在旷野中漫无目的地狂奔,在无人回应的峡谷一声声嗥叫。
仿佛在忏悔,又仿佛是在倾诉。
可他想要忏悔的、想要倾诉的那个人,已与他阴阳相隔。
“他和我说过,他要阻止巡展,要把画拿走,我担心巡展被搅黄,又不敢告诉其他人……”
早在合作之初,赵河远就允诺过,只要巡展启动,《得眼林》从霍尔果斯顺利出境,画便会交给陈海,所以陈海坚信,他雇佣吴鼎不过是提前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萧侃不禁蹙眉。
赵河远雇她找画,尔后利用壁画举办巡展,最终却是要把画送给陈海?
“到底是谁先要找这幅壁画的,是你,还是赵河远?”
陈海摇头,“都不是。”
“那是伊森·华尔纳?”她问。
陈海不清楚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切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时宝珍古玩城开得如火如荼,有朋友替陈海介绍了一单大生意——为一家新建的艺术馆提供展品。同样被引荐的,还有负责策展的周正言。
能与河远集团这样的大公司合作,是陈海求之不得的机会,彼时,他的洋岳父恰好在中国度假,陈海便在布展期间带他提前参观了藏云艺术馆。
“说来也巧,他和赵河远竟然一见如故。”
“怎么个一见如故?”
“我介绍他们认识后,伊森改签了回美国的机票,也是他向赵河远提议找壁画的,他说只有《得眼林》这样的国宝才能让一家私立艺术馆名声大噪。”陈海的情绪逐渐平稳,久远记忆也慢慢清晰起来。
萧侃又问:“伊森有没有提过,如果找到壁画,他会出资购买?”
“有,赵河远也答应了。”
当时藏云艺术馆名义上的策展人是周正言,实际上忙前忙后的是他的一位得意门生。陈海记得那个年轻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有一天,赵河远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后来呢?”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夕阳越落越低,她的心反而越跳越高。
陈海说:“他应该是第一个去找壁画的人。”
第一个,总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是不是姓柳?”
“你怎么知道?”
萧侃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你们一共让多少人去找过壁画?”
陈海低下头,思忖良久,“说实话,我真的不了解。关于壁画的事,伊森都是单独与赵河远联系,我只知道他执念很深,对画念念不忘,直到他今年病重……”
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觉得宝珍古玩城之所以能与河远集团长久合作,伊森才是那根无形的纽带。
“他一病倒,你就觉得《得眼林》应该是属于你的了。”萧侃犀利地揭开他身上仅存的遮羞布,“你让吴鼎去偷画,也不单单是怕陈恪破坏巡展吧?”
陈海无可辩驳。
他的确是那么想的。
这些年赵河远靠捐建博物馆圈地敛财,倘若没有他提供展品,根本无法实现。尽管展品是短期租赁的性质,却足以完成一场又一场的“慈善表演”。
眼下合作巡展的人也是他,那么由他得到《得眼林》,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然而伊森的重病让他多了一份隐隐的担忧,当初与赵河远商议找画的人是伊森,一旦伊森不在了,赵河远还会不会履约?
他得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可正是这条后路,成了葬送陈恪的绝路。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杀了我儿子!”他再次悲痛欲绝。
答案呼之欲出。
但萧侃还需要一些肯定的、确凿的证据。
“你是怎么雇的吴鼎?”
一旁的女秘书替老板回答了她,“人是我在网上联系的,约定好地点,我们打款,他交画。”
这与吴鼎死前的供述相符合。
——起先,是网上交易,后、后来……
问题就出在这个后来上。
“后来他却爽约了。”女秘书说。
是啊,被烧成一团黑炭的人,要如何赴约呢?
“最后一个问题。”萧侃问,“伊森与赵河远一见如故,是因为赵河远很懂古玩吗?”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陈恪曾说过,他外公痴迷中华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加之赵河远为人冷僻,这样的两个人能一见如故,想必是有共同话题的。
陈海抹去脸上的湿泪,对此判了否定。
“展品向来是由我和周老师负责,赵河远从不过问,他并不懂那些。”
余晖在塔尖凝成最后一束光,萧侃听见心头的一块巨石重重落下。
她掏出手机打给林寻白。
刚才听审结束,他被人临时叫走,这会也应当结束了。
电话接通,两人异口同声。
“你在哪?”
“你在哪?”
“我在千佛洞,我们都错了,总是在猜到底是谁雇的吴鼎,却没想过吴鼎可以有两个雇主!”她一边说一边快步奔向景区的出口。
或许早在陈海出手前,吴鼎就有了第一位雇主。
那位雇主对陈海的动向了如指掌,他让吴鼎将计就计,收下陈海的钱,去丝路美术馆盗画,只是不能把画交给陈海。
所以出现意外后,吴鼎不会通知陈海,而是通知了他。
正如她之前想到的那样,当她在美术馆门口与保安争执时,陈恪还活着,那些肮脏的盗窃、残忍的杀戮……都在进行中。
为了防止她强闯,那人被迫出面,将她带离现场!
而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人。
“是谁?是谁!”
林寻白的声音破屏而出。
萧侃的脚步越来越急,道路两侧的白桦树不断被抛到身后,无数只黑色的眼睛飞速闪过,像挥之不去的蜂群。
她蓦然回望。
苍山如海,残阳似血。
无论过去多久,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千佛洞在这里,佛就在这里。
佛眼通天,谁也逃不开。
“是春生!”
“春生是赵河远!”
她早该想到的!
她早该想到一个既不了解古玩又不懂鉴定的人,怎么可能发现那幅赝品的破绽?
答案只有一个。
他就是春生本人。
哪怕他对文玩一窍不通,也能笃定壁画的真伪,因为春生是他,他是春生,所以她绝不可能从另一位“春生”手中找到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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