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月,户部在朝会上重新提起了增加商税一事。
这一次,户部不仅做了全国范围内的商税上调测算,甚至何时调整、如何调整的方案,也一并做了出来。
御座上的周钧,看着呈上来的文书,刚打算开口。
殿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名内侍,快步来到掌礼太监身边,说了些什么,掌礼太监一阵犹豫,又来到内侍监范吉年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范吉年听完,横眉低声道:“胡闹!”
周钧用眼角余光,看向范吉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范吉年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殿中的不少大臣,此时都看了过来,小声犹豫道:“陛下,是殿外听议的民选代表……”
周钧:“殿外如何了?你只管大声说出来便是。”
范吉年:“是,陛下,老奴刚刚听殿外的内侍说,民选代表想要入殿议政……”
听见这话,不少大臣一阵愕然。
有人摇头道:“陛下允许他们殿外听议,已是圣恩,这群人得寸进尺,居然还想议政?”
又有人说道:“那群人连官文都不会写,其中有人甚至连字都认不全,就这样还想妄议朝政?”
周钧微微一笑,向范吉年问道:“他们为何要入殿议政?”
范吉年:“民选代表在殿外听到,户部正在谈论商税,认为此事与他们息息相关,故而想要入殿自陈观点。”
周钧思考片刻,点头道:“让他们派几个人进来,朕倒想听听他们有何高见。”
大臣们见皇帝允许代表入殿,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要在这群『百姓』身上寻些乐子。
沙石清和几位商行东家,在内侍的引路下,第一次进入了大唐权力的殿堂。
每一位民选代表的脸上,都是紧张和不安,有人甚至走路时,险些被衣襟绊倒。
不少大臣见状,忍不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好不容易来到殿中,沙石清和一众代表跪伏在地,口中呼道万岁。
周钧:“你们有话要说?”
沙石清先是叩首,接着说道:“陛下,草民斗胆,想要代表天下工商,说几句话。”
周钧轻轻点头。
沙石清:“大唐工商表面风光,但实际上的营生,却是越来越难。比如,这几年来原材料的价格越来越贵,伙计越来越难请,能够用作工坊和造监的土地越来越少,就连金银铜钱的购买力,也下降了许多。”
沙石清话音未落,有户部主事拿着书册开口说道:“陛下,这些年来,商贾和坊主的日子,过的顺风顺水。就拿购置的宅子来说,根据两市的记载,长安新近成交的宅子,接近一半的买家,都是工商人士。”
沙石清:“在长安购置宅子,乃是因为京畿南迁,工商必须购置宅子,方才能在此地设置分号。”
户部主事又问道:“大唐关所、引渡、海港等等,每年都有关税记录,这几年缴纳税额节节攀升,难道这还不能证明工商富庶吗?”
沙石清一时语顿。
周钧在上面看了沙石清的表现,不禁暗暗摇头。
多年前,身为奴牙贩子的沙石清,就不谙话术,不精算术,没想到这么年过去了,性格虽然沉稳了许多,但说话和算术还是差强人意。
周钧有些无奈,这种时候将工坊主、商人、杂学等百姓,推上朝堂议政,看起来还是非常困难。
一来,百姓畏惧官员,千年未曾改变,二来,工商人士对于官场的套路,恐怕不是听议数个月,就能参透的,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就在这时,市部司侍郎陆恩生出列说道:“陛下,臣认为,此时不应增加商税。”
陆恩生的下场,使得这场商税辩论,正式进入了下半场阶段。
沙石清等人,并无官身,皆是百姓,在与官员辩论时,天生就输了气势。
但是陆恩生来自商贾之家,又在安西做官多年,对于全国的经济政治环境非常熟悉。
陆恩生一上场,并没有与户部官员纠结工商人士买了多少宅子,过境多少商品之上,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陛下,倘若臣没记错,新元十年的时候,大唐税贡中的田税和商税,分别都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但为何这几年过去,商税在税贡中所占的比例,年年攀升,田税却在年年降低呢?”
听陆恩生提起田税二字,一直作壁上观的户部司侍郎骆英才,心道不妙,晃着肥胖的身躯,从官员中走出来,对周钧躬身说道:“陛下,新元十年时,天下纷争不断,江南、淮南、河湟、剑南等地,局势都是凶险,所以这些地方无法经商和开坊,收上来的商税自然也就不多。而这几年,全赖陛下圣明,天下平定,商贾和坊主四处营生,商税比例上升,田税比例自然会下降。”
陆恩生向骆英才摇头道:“骆侍郎,这其中怕是有些问题吧?”
骆英才冷眼看向陆恩生:“还请赐教。”
陆恩生:“骆侍郎适才说,天下平定之后,商业和工坊回暖,这才使得商税所占比例增加。但是,照这般来说,天下平定之后,可以耕种的土地,也应当多出了不少才是,为何只见商税增多,却不见田税增多?”
骆英才转了转眼珠:“与经商和工坊不同,土地开垦,水利休整,土壤蓄肥还有流民安置,这些都需要时间,田税相较而言,增长自然会落后一些。陆侍郎倘若不信,可以去户部稽查阚册,大唐农户全部登记在案。”
骆英才这般说,完全就是吃准陆恩生,即便去户部查册,也根本查不出任何问题。
因为官员勾连显族,广收农民佃户,借此来控制土地的办法,无论是账目、户籍、阚录还是缴税,全部都已经做好了文书,即便有人去查,也看不出任何毛病。
陆恩生微微一笑,问道:“依照骆侍郎的说法,农户租用土地,户部都有安排和记录?”
骆英才:“那是自然。”
陆恩生:“既然如此,有样东西,微臣想呈上给圣上过目。”
周钧问道:“什么东西?”
陆恩生朝后看去,另一位官员手捧一份文册,从官员中出列,慢慢向前走去。
周钧定睛一看,此人居然是京兆府少尹周尚。
周尚将文册交给内侍,开口说道:“臣身为京兆府少尹,在长安两市,组织官员做了一次调查。”
周钧接过那份文册,奇道:“调查?”
周尚:“臣收集了近半年来,长安城内和城外的用人俸金。”
所谓俸金,就是招聘时开出的工资。
周钧打开文册一看,发现长安城内,无论是商行、还是酒肆、抑或是苦力,开出的俸金都高的吓人。
商行招一名柜台的伙计,月俸高达五两,这个工资标准,甚至已经与皇城内的末流太监持平。
周钧又将文册往后翻去,发现长安城外有大族聘请雇工,月俸只有区区两百余钱。
城内城外,中间不过差了十几里地,但月俸却相差了几十倍。
周尚此时说道:“陛下早先颁布过律法,废除了奴隶和贱户,禁止主家与平民签订死契,双方只可以按期签署雇佣契约……臣看了城内城外的月俸统计,心中不免有疑惑,城内明明缺少劳力,到处都在高金聘人,但城外那些雇工,拿着微薄的钱粮,偏偏要委身于大族,为何就是不肯入长安来营生?”
骆英才听到这里,脸色发白。
他自己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官员和大族背着朝廷,采用坑蒙拐骗的方式,与佃户签下死契,又与高利贷困住他们。而且,佃户想要进城,就必须要有户引,官员们需要借助佃户来租用土地,自然不肯放他们离开,户引自然也绝对不可能开出。
周钧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骆英才,又看了周尚、陆恩生等人,放下手中的文册,慢慢说道:“商税的事情,暂时放一放,退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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