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内殿,喧嚣逐渐隐没在身后,周钧摆了摆手,一众内侍和宫婢纷纷退下,独留下范吉年一人。
范吉年躬身,对周钧说道:“陛下,人来了,就在偏厅。”
周钧点点头,步入偏厅,看见一人跪在厅门旁,开口说道:“起来吧。”
孔攸从地上站起身,跟随周钧来到偏厅内里。
一张案台,一壶煮茶,一方棋盘。
周钧转头看向范吉年。
后者有些诧异,陛下的意思,是要和孔攸单独说话。
待范吉年离开,周钧入席,又向孔攸问道:“伯泓,你且看看,这棋可还认得?”
孔攸低头看去,只见棋盘四四方方,分为六十四格,黑白棋子入格而安。
孔攸向周钧拱手说道:“陛下,攸记得此棋,这是黑白棋。”
周钧微微一笑:“你可还记得这棋的来历?”
孔攸也跟着笑了起来:“早年在长安皇城,攸向陛下邀棋,陛下数日不胜,之后便自创此法,赢下了一局。”
周钧用手轻轻摸着棋子,慢慢说道:“其实,当初的那一局黑白棋,你明明就能赢朕。”
孔攸闻言,沉默不语。
周钧:“黑白棋并不复杂,你看到那棋盘时,仅仅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看出了取胜的诀窍。你看出想要在黑白棋上取胜,首先必定要抢占四角,你先是举子想要放在拐角,但却又放弃,将棋子移到了中间。当时我还以为你举棋不定,之后回想起来,却恍然大悟,你当时已经看出此棋的棋路,却是故意输给了我。”
孔攸不答,却是默认了。
周钧放下棋子,摇头说道:“在灞川别苑时,通过蛛丝马迹,你就能猜出此周家二郎,非彼周家二郎……那么多与朕接触的人中,你也是头一个。”
孔攸继续沉默。
周钧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伯泓,抛开那些神鬼之谈不提,你是何时发现我的真实来历的?”
孔攸身体一颤,从席上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双膝跪地,将额头顶在地上,低声说道:“攸不敢说。”
周钧:“你说这话,我就当你认了……这里没有旁人,只管道来。”
孔攸慢慢抬起头来:“攸全家上下,当年因宫变遭受牵连。攸年幼时,曾乞求上苍垂怜,救我一家出水火。可是,父母姐妹惨死,甚至祖坟也被恶官刨开。从那时起,攸再也不信神佛,只信现世。陛下当初说仙人相助,开了灵识,攸是不信的。后来,通过几件事情分析下来,攸才慢慢知晓,原来陛下是来自后世。”
周钧:“继续说。”
孔攸:“一开始,让攸起疑心的是,陛下早年随口说出的诗句,便是流芳千古的名篇,倘若是文学大家,倒也罢了。但是,这些诗句的文体不同,风格也是迥异,与其说是一人所作,倒不如说是多个朝代不同名家的作品。”
“然而,无论是谁去问,陛下怎样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原作者。攸起初也以为陛下自谦,后来无意中想起一个问题,倘若陛下真的不是这些诗句的作者,那么这些作者又是何人?”
“能够写出如此惊世骇俗诗词的作者,必定不是寻常人,作品也不可能只有这寥寥几句。然而,攸翻遍古书,却怎么也找不到在风格、立意、创作习惯上,与其相对应的作者。某一日,攸突发奇想,如果这些不是前人的作品,那会不会是后人的呢?”
听到这里,周钧会心一笑,问道:“只是这些?”
孔攸摇头道:“不仅如此,在灞川别苑与柳载饮酒时,陛下曾经说过一句话——倘若乾坤定数之中,突然出现一弱微之变化,在正反生灭、强弱阴阳的造化之中,勃然壮大,可否逆天改命,再造天地?听到那句话,攸起初诧异,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在定数之中寻变数,陛下如此说,必定有其深意。”
周钧:“你从那时就确定了?”
孔攸:“不,那时依旧只是起疑,真正确定了陛下的来历,却是在河北博陵城中,晋古祠里的那段对话。陛下在古祠之中,曾对攸说,权力被皇帝攫取,倘若遇上明君,可保数十年兴盛,但如果遇上昏君,仅此一人就能使得整个帝国彻底衰败。要想使得帝国长治久安,如何限制皇帝的权力,如何还权于民,如何在多方势力中寻求合作,才是帝国延续的关键。”
周钧仔细回忆,当时起初和孔攸讨论如何处置边民,后来引申到了帝国政体之上。
孔攸:“试问,天底下有哪位皇帝,会有这样的觉悟,要求对自己限权,还想要开启民智,还权于民?攸从那时起,算是彻底明白,陛下定是来自后世。”
周钧叹了一声:“伯泓,你的聪慧,实在是让我吃惊。”
孔攸沉默片刻,鼓起勇气,咬牙问道:“陛下,关于大唐,攸有一问。”
周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孔攸:“陛下知道?”
周钧:“李唐兴起自隋大业十四年,延续了290年,灭亡于天佑四年,最后一位皇帝是为唐哀帝李祝。”
孔攸:“这般说来,即便在后世,安禄山谋乱也并没有灭唐?”
周钧点头:“安禄山和史思明先后叛乱,史称安史之乱,虽然没有直接灭唐,但是却是大唐由盛转衰的开始。在这之后,宦官干政、土地兼并、藩镇林立、门阀不臣,最后引发社会动荡,使得暴民起义,推翻了李唐。”
孔攸:“李唐延续了近三百年……那在此之后呢?”
周钧:“唐朝覆灭,藩镇各自忙着独立,中原四分五裂,人心彻底大乱,接下来便是整个史书中最黑暗的时代——五代十国。”
周钧从朱全忠逼唐哀帝李祝禅位,改国号梁开始介绍,接着说了宋、辽、西夏、金、元、明、清,最后一直说到了新中国的成立。
君臣二人对坐席中,一壶温茶,一方棋盘,从黑夜聊到晨曦,道尽了千年的历史,说遍了帝国的兴衰。
窗外第一缕阳光,从窗棂投入偏厅,孔攸虽然一夜未睡,但脸上只有兴奋和愉悦,丝毫不见疲累。
他见窗外天色逐渐发亮,站起身离开席位,跪在周钧面前,跪伏叩首,口中说道:“攸年幼时,曾因家中劫难,不信鬼神,如今听了陛下的经历,心中却开始慢慢有些动摇了。陛下从后世来到这大唐,冥冥之中自有命数,这定是天道使然,神佛引之。”
说了一整晚,周钧将长期掩埋在心底的秘密,道了出来,心里也是轻松,想起一事后对孔攸说道:“今晚说的这些,你埋在心里,莫要再提起。朕这次找你过来,还有一件正事……正月之后,迁都长安。朝堂人事需要重整,朕打算令封常清留守凉城,而长安右相的担子,则由你扛起来。”
孔攸闻言,再次叩首道:“攸谢陛下赏识。”
周钧将视线投向窗外,看向初升的太阳,缓缓说道:“现如今,天下统一,寰宇清平,是时候该完成我心中最初的梦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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