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件事有可能牵扯到很重要的寒国政局,第二天曾根健孝就通过津田阳子将林真秀叫去做汇报。
“很大胆的猜测。”在他又一次将前后经过和自己的推测说完后,曾根健孝做出同样的评判,不过这次语气更像是在称赞,然后征询他的意见,“假设确实如此,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审议官阁下,我只是一介卑微的社会公器,盛放您深思熟虑的果实,我唯一的任务是把您的意见和课长的指令变成可行的计划。”林真秀表现得非常谦卑,顺便还看了一眼边上旁听的津田阳子,免得对方觉得被忽视,心里不快。
曰本的体制森严、尊卑分明不是说笑的,不仅深入社会每一个体系、每一个角落,而且扭曲到上级对下级可以随意施加肉体惩罚,社会都“司空见惯浑闲事”。所以,林真秀在此前只接触过两次,并不真正了解曾根健孝的情况下,说话行事一直非常小心。
这种标准公务员的话术让曾根健孝笑了起来,或许让他也想起当年还是中低级公务员时的自己,态度就比较亲切了。
“这件事的后续应对有可能影响寒国政局,所以还会报告到斋木次官这里,由岸田大臣来决定。我国政府的运作方式在于大臣从我们提供的方案中遴选决策,你作为直接负责人,没有你的建议哪来可提供的方案,没有我们编写的方案怎么引导大臣作出正确决策?”
说着,他又看了津田阳子一眼,后者也矜持地笑了一下,给了林真秀一个鼓励的眼神。
曾根健孝这是把林真秀当自己人,才不怎么忌讳地说出上述的话。在曰本,也就是公务员体系内的职业官僚之间才可能这样。因为这些公务员都出身极少数顶级大学,彼此不仅是同僚、上下级,还是大学的同期、前后辈,天然的同党。而且,职业官僚优待惯例保护了这些公务员只要不犯大错就能按部就班晋升。那么,前辈一旦退职,后辈上位,前者就要靠后者给面子才能坐稳再就业的大企业、独立行政法人里董事、顾问等高薪职位。因此,在任时需要多结善缘少结仇。
更何况,林真秀作为外务省东外大派中以个位数计算的职业官僚之一,在曾根健孝十几年后退职的时间点上,很可能已经成为东外大派的领袖之一,再考虑到东外大曾经是东京大学的外国语学部,论出身有香火情,专门职、技术职公务员居多的东外大派与综合职公务员居多的外务省第一大派系,几乎垄断中央省厅所有事务次官的东大派也没有直接竞争关系,两大派系关系和睦,互相帮助,获得上级的善意相待其实理所当然。
林真秀也知道这点,所以,当该有的恭敬态度已经表达出来,并得到默契的回应后,他就不惧提出自己的建议了。
“虽然轮不到我这样卑微的凡人对审议官阁下复杂深远的谋略妄加揣测,但既然您有虚怀若谷之心,行不耻下问之事,我也不敢不庶竭驽钝,贡献鄙陋的看法。”
例行谦虚之后,林真秀说:“无论什么原因,SM的提案给了我们展开曰寒偶像文化合作的机会。我个人认为,不妨与SM继续深入讨论项目的可行性,稳步有序推动项目前进。同时通过JYP向M-net透露此事,表示出不是伙伴就是敌人的决心,迫使其改变原先的态度,寻求与我们合作。如果M-net让步,那么在签订有约束力的协议后可以放弃SM的项目,否则就落实SM的提案,将项目执行完毕。”
做两手准备的建议非常正常,但话中的倾向也很明显,曾根健孝就问:“即便M-net这里的情况不明。你还是希望与之合作?”
“是,审议官。《PRODUCE101》优势明显,不仅有M-net和CJ集团旗下其他电视台的全力支持,而且项目进展顺利,完成度非常高,成功概率远超还只是一个提案的《PRODUCE99》,参与其中不仅收益高,还可以坐享其成。基于广报文化组织和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的立场,我认为最理想的结果是说服M-net将《PRODUCE101》改为曰寒合作。”
广报文化组织是曾根健孝主管这个部门的名字,林真秀也是其中一员,这个立场非常端正。
“否则你会支持《PRODUCE99》?”曾根健孝饶有兴趣地问。
“审议官,一个人站的立场,取决于他坐的位置。”林真秀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一个很奇怪的开头开始,因为这个问题中隐含了一个非常敏感话题,就是他的politics倾向是什么——《PRODUCE99》背后是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是寒国左翼的代表,而林真秀出身的东外大是东京最左的大学,出身这所大学的公务员默认就是左翼分子,支持左翼的党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在曰本的公务员体系中,左翼分子是被排斥的。这是因为长期执政的右翼、保守的freedom&democracy党一直利用公务员晋升程序影响公务员的politics倾向,并与高级公务员一起结成政、官、财的牢固铁三角,造成公务员群体名义上politics中立,实际集体向右,这也是曰本中央省厅中,明明东外大出身的公务员不少,但绝大多数是专门职、技术职,被视为真正“官僚”,拥有管理国家权力的综合职公务员极少的原因之一。
所以,林真秀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左翼这个“原罪”,无论他心中实际politics倾向如何,表面上必须与之划清界限。
“公务员不管个人意见如何,都要在切实可行的情况下支持政府、首相的宣言、意志和理想,对政策本身不能有个人的判断。所以,我只能基于广报文化组织、大臣和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的立场提供建议,执行国家政策,并以政策执行的程度来评估自己是否做到了尽善尽美。”
曾根健孝很满意这个回答,因此安慰林真秀,“你不用想得那么多,我说过,我国政府的运作方式在于大臣从我们提供的方案中遴选决策,难道送到大臣面前的方案只有一个吗,那怎么让大臣选择?难道要大臣自己去了解情况,自己提出方案吗?不,不,高度的思想服从以及精神可操纵性不可以是大臣的杰出品质,而应该是公务员的操守。”
“是,审议官。”林真秀见好就收,这才继续将他的建议说下去,“如果基于曰本的国家利益,我认为同时支持两者才能使得曰本的利益实现最大化。”
曾根健孝不置可否,等着进一步说明。
林真秀整理了下思路,开始他的长篇论述。
“自2008年以来,保守的SaenuriParty已经连续7年同时拥有奥古斯都和元老院多数党地位,完全控制了寒国politics,得以推动多项重要政策快速落实。例如2009年,寒国与绢之国首次签署货币互换协议,之后连续三次续签。而曰中之间迟迟不能落实的自由贸易协定,寒国也已于上个月与绢之国签订了《绢寒自由贸易协定》。这些协议将帮助寒国继续搭乘绢之国的高速发展列车,不断增强其国力,对曰本而言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外务省有必要竭尽全力结束现在寒国politics意志统一的局面。”
“可是,SaenuriParty的对手,在野的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自前奥古斯都RohMoo-hyun跳崖以来,经历·democracy党、·democracy统合党、·democracy党多个分分合合的阶段,总选、大选连续失利,党内矛盾不断激化,对SaenuriParty已经失去了威胁。去年虽然因为与安哲秀的新politics联合合并增强了实力,但由于去年上半年和今年上半年的两次元老院再补缺选举中仍然惨败,党内的安哲秀派和东桥洞派已经用威胁退党来要求今年年初当选党代表的MoonJae-in辞职表示对失败负责,导致该党分崩离析的可能大增。”
“从SM干冒巨大风险也要借助外务省的力量迫使寒国其他经济公司屈服来看,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的高层已经意识到第20届总选是改变目前困局的最后机会,对竞选资金的渴求到了不惜饮鸩止渴的地步,如果放弃《PRODUCE99》,SM失去这笔资金,有可能成为压死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对必须保持寒国两党势力平衡的曰本国家利益非常不利,所以外务省有必要支持《PRODUCE99》。”
曾根健孝点点头,这一建议虽然有利于左翼,但却是站在曰本国家立场考虑,逻辑清晰,论证严密,所以大方向上他认可,仅指出一个小漏洞,“但《PRODUCE101》和《PRODUCE99》是同期互相竞争的节目,同时支持只会使它们两败俱伤,你说的两个目的都达不到。”
“是,审议官。”林真秀承认这点,也有对策,“所以,一旦M-net表示可以谈判,《PRODUCE99》的推进就可以放缓,等M-net正式宣布曰寒联合举办,开始投入资金,无法再反悔时,就结束《PRODUCE99》这个项目。”
“你不担心SM愤怒,抵制曰本偶像进入寒国?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知道的话,影响曰寒外交关系怎么办?”
“国际协力银行的贷款可以用别的名义继续发放。”林真秀有办法,“SM要的其实是资金而不是《PRODUCE99》,0.75%利率和免费无异,只要贷款不取消,SM就不会有怨言,甚至有可能因为不需要承担项目失败的风险而高兴,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也会为没有项目,减少了支出,得到更多资金而赞许。”
“没有项目,国际协力银行怎么贷款。没有项目,贷款怎么收回?”
“我想,如果审议官愿意支持的话,他们肯定会给审议官一个面子的。”林真秀微微欠身,恭维了一句后说道,“SM只要不是选举年,盈利相当可观,偿还能力不用担心。国际协力银行也可以多一个优质客户,新增一个业务方向,何乐而不为呢?”
“你连我都算进去了吗?”曾根健孝笑了,想了下说,“这么算来,只有M-net吃亏了。”
“M-net其实只是面子受损一点,核心利益没有被触及,或许还能因曰寒联合举办而扩大节目的知名度,并因此得到来自曰本的商务合作机会,只要理智地想一下,他们就会知道这是双赢。”
“你的建议倒是可以让所有人皆大欢喜。”曾根健孝也不知道是在称赞还是讽刺。
“是,审议官。”林真秀微微欠身,装作听不出其中语气,“还有外务省结束了寒国政局统一并强有力的局面,寒国也可以因此避免米国的干涉,除了绢之国可能会不高兴外,其他人都会高兴,就如审议官所说的那样,皆大欢喜。”
这句话的逻辑,曾根健孝能理解,更明白这还是一份以绢之国学院派身份发出的politics立场声明。沉默许久,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一定能成为道德真空的。”
林真秀听懂了,不卑不亢地回答:“国家不关乎善与恶,只关乎治与乱,公务员的职责不外乎如此。”
“你有把握让M-net让步吗?”曾根健孝开始询问具体做法,通常这意味着已经原则同意,林真秀心里一喜,回答得也就更加用心。
“M-net的母公司CJ集团的会长李在贤去年9月被插标高等法院判处3年有期徒刑,现在正向寒国大法院上诉,9月会有结果。M-net要是知道《PRODUCE99》这个项目背后的含义,我觉得他们应该明白在这个紧要关头需要怎样做。”
“如果不知道呢?”
“那就让他们知道,让新politics·democracy联合知道。”
曾根健孝哈哈大笑,“那么,你心目中《PRODUCE101》应该是什么样?”
“我考虑节目的上限是曰寒联合制作,权利各半,出道组合中曰本籍至少三分之一;下限是以外卡名义加入不少于11名曰本练习生,出道组合中曰本籍不少于两人。”
“你怎么保证节目组不会阳奉阴违?”
“首先,与M-net的协议中会加入我们的要求和违约责任,并提供相应的保证;其次,我会要求M-net更换我们认可的制作人,杜绝节目组不配合的可能;最后,M-net必须允许我方有监察权力,可以随时进行必要的检查。”
…………
这样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林真秀起身离去后,曾根健孝沉思许久,然后对一直旁听但没有说话的津田阳子道:“这件事斋木次官同意的可能性很大,你督促他一下,一定要准备充分,办理妥当。另外,在绢之国推广的事也可以让他准备起来了,你可以告诉他,他希望索尼三家会社共同合作的事,我会想办法推进。”
“是,审议官。”
“他是去年晋升企画官的吧,下一次晋升是2017年,那么明年年底晋升讨论名单中就要把他的名字和拟定职位列进去了。”曾根健孝想了想,“第一次晋升部门长,按惯例要先去海外任职一年,丰富履历和经验,要不推荐他去驻绢之国的大使馆?以他的职阶可以担任一等书记官,有资格管理大使馆的文化交流室了,这也能发挥他的擅长。”
“可是,他入省研修时已经在上海总领事馆担任过领事官补,有了海外任职经历,除非他转入外交官序列,否则不合适再安排海外的职位了。”
“我倒是忘了这事了,那下次晋升不是你的课中三个室之一的室长,就是去担任广报文化外交战略课几个广报室、广听室的室长,但让他管那些例行公事的室有点浪费他的能动性。你可以先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
“是,审议官。”
…………
《PRODUCE101》的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在等待结果的空闲期间,林真秀给堀未央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该上课了。毕竟,花了外务省的公帑,又苦心给她挖了萝卜坑,为了掩盖目的还拖了其他六个油瓶一起去寒国,既是为了让她以后可以顺理成章和自己明面往来,也是一次让她感受什么叫做资本的社会实践教育,必须趁着她寒国之行还记忆深刻的时候上课,才更有效果。
在国际交流基金的小会议室这个老地方,一个炎热的夏曰午后,堀未央奈又一次和佐佐木琴子来了,和上次略有不同的是,两人的妆容与衣着都有了明显变化。
堀未央奈的风格从不谙世事的清纯女高中生变成即将进入社会的明艳女大学生——她穿了件西瓜红色一字露肩连衣裙,露出白皙的肩膀,松紧带束出不盈一握的小蛮腰。裙摆不及膝,露出一双匀称的小腿,脚上是红色细跟系带高跟凉鞋。脸上的妆容一改以往的清新自然向,打了更多粉底,变得非常白皙透明,鼻梁两侧略施阴影粉,显得更挺更细,让林真秀一眼看去差点以为韩妆版的宫胁咲良来了。
佐佐木琴子则完全相反,上身是印着卡通形象的圆领T恤汗衫,下身是黑色短裤,脚踩白色板鞋,脸上几乎没有化妆,和上次穿着白色缀满红色玫瑰花的及膝连衣裙,外罩米色薄款针织开衫时的精致、美丽相比判若两人,倒是和林真秀之前查资料看到的总是一身黑或白色卫衣的说法吻合。
两人走进来时,堀未央奈在前,佐佐木琴子在后,就像是大小姐带着跟班来上学一样。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前者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而且更加自信一些,后者仍旧拘谨,就差低头逡巡而不敢入了。
林真秀先是奇怪,随即恍然,接着心里不疼不痒地骂了一声心机girl,最后装作没注意到,招呼了两人坐下,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之前已经教了你许多理论知识,但如果只有理论,没有实践,那么屠龙术也只能是屠龙术。所以,今天的课会讲如何用矛盾论、认识论、方法论找到二期生应该走的路,并教授你战胜敌人的三大法宝。”
仅这一句话,他就把堀未央奈的精气神给调动了起来,进门时淡淡的微笑变成了严肃认真,连佐佐木琴子也注视过来,凝神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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