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大营突现的旋风,并没有引起晔国朝野太多的关注。整件事很快便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偶尔还有三五兵丁会于闲聊时略微提起,却也仅当做营内的怪诞传说,哈哈一笑罢了。
直至半月后,跑丢的最后一匹战马方才在将炎的努力之下被寻了回来。在此期间,损坏的马舍厩栏也全凭着少年人的一双手,被修葺一新。
这日清早,黑瞳少年正在为厩中的战马添加草料,却意外地收到了向百里的急令,命其即刻挑选一匹脚力上乘的骏马,备好鞍具,亲自牵去中军大帐。
然而青袍将军是有座驾的。将炎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到对方时,正是去替那匹名唤墨云踏雪的黑马梳洗毛发的时候。待牵马到了中军大帐,他更是一眼便瞧见了拴马桩旁早已上好了鞍辔的马儿。
少年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不知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然而待其低头入帐,却见大帐之中便只有向百里一人,不禁愈发觉得奇怪,一张黝黑的脸上尽写着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在想,今日我让你再多牵一匹马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向百里却似早就知道对方会有如此反应。见满头满身沾着各色马毛的孩子目光游移不定,却是故意卖了个关子,“此次我是想让你随我出营一趟,只管上马跟我走便是!”
向百里说罢便大步出帐,翻身跨上了墨云踏雪,又朝另一匹军马努了努嘴。然而这样一来,少年人心中的疑惑却是更重了,却又不知是否该多嘴发问,只得茫然地跟在青衣将军身后,一路上只顾小心驾驭着胯下的坐骑。
二人打马径直入了暮庐城,转而又进了乌瓦红墙的晔国王宫。清脆的马蹄声于一座偏殿紧闭的大门前停了下来,门前并未悬挂任何牌匾,只有值守的一队墨翎卫。见来人是向百里,哨卫们立刻撤去了一旁,为其让出一条路来。
少年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宫中禁军威严的阵仗,震惊之余,心中却猛然回想起营中闹龙卷风的事,担心是否因此而惊动了晔国公,下令廷尉司对此事展开了调查——若是被人怀疑那阵狂风同甯月有关,轻则会以偷学巫蛊咒术而将少女治罪流放,重则,甚至会对她施以极刑!
想到此处,将炎的一颗心不禁开始通通乱跳起来,一路上憋在肚子里的疑惑也再忍不住了,低声问道:“百里将军,您此次单独领我入宫,究竟为了何事?”
“哟,可算是开口啦?我还以为你这小鬼在马厩里待得久了,连该怎么同人说话都忘记了呢。”
向百里却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戏谑般冲身边的男孩笑了笑,“领你入宫,自然是有好事。打从今日起,你便不用继续做马倌,也不用留在白沙营中当值了。”
听闻此言,黑瞳少年先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转念却旋即梗起脖子,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将军这是——要撵我走了么?!”
见孩子的模样好似一只戒备的刺猬,青袍将军却玩心大起,并不肯再多做解释,而是略带神秘地摆了摆手,直接推开了面前两扇镶着铜钉的偏殿大门。
令将炎没有想到的是,待那殿门洞开之后,殿内石墙上环绕一周的鲸脂灯,竟是于机括的操纵下依次点燃,照亮了一座擢发难数的偌大武库来!
看着惊诧莫名的男孩,向百里伸手在其后背使劲推了一推,呵呵笑道:“去吧,随意挑选两件自己中意的兵器。”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少年人仍有些不信似地抬起手来,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吃疼后方才龇牙咧嘴地扬起脸问:“这不是做梦?百里将军竟允我于宫内武库中随意挑选?可我只是一名小小的马倌,按律是不能佩戴兵器的——”
“即日起,你便由舟师调入禁军墨翎卫中供职。除每日的例行执勤外,还需抽出额外的三个时辰时间,随我修习武艺兵法。若非伤病,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拖延。听明白了吗?”
向百里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严肃,语气也根本不容对方违抗。任谁也绝不会想到,这位麾下统领着数万人的殿前军马大都护,竟会屈膝蹲在一个蓬头垢面,满身马膻味儿的十三岁男孩面前,口头颁布起调令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过了许久,将炎才恍然大悟一般郑重地将手平举胸前,庄重地向对方行了一个军礼。而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的整个人生已经在这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彻底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青衣将军的注视下,少年一头扎进了武库,却仅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出来。向百里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番对方,因为将炎选中的武器,竟是张连成人也很难拉至满弦的铜臂铁胎弓。而在其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居然是柄比他本人还要高出许多,沉重笨拙的乌金色陌刀。
“你——为何竟会选中了这样两件兵器?”青袍将军好奇地问道。
“来暮庐城前,我曾于山中做过几日猎户。箭术虽称不上精准,却是恩人亲手教会我的本领。此弓乃是武库中唯一的一柄,我便将它取了出来。”
“嗯,饮水思源,有情有义,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向百里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这柄陌刀呢?你难道便不担心如此之长的武器,自己或许驾驭不了?”
“这刀——这刀嘛……”黑瞳少年忽然垂目,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手中的陌刀。
只见那刀长约七尺,平直若尺。乌金色的表面上布满了规整而细密的菱纹,却是打磨不尽,于锋刃处愈发显得清晰。迎着阳光看过去,细密的纹路便恍若一颗颗凸起的小牙。
“我觉得,这柄刀比其他那些寻常的刀都要大,也更加威风。而且——而且我走到它旁边时,忽然觉得刀上像是有股令人振奋的力量在吸引着我,呼唤着我。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能找到它一般。”
“你能感觉到啸天陌上的龙息?”
孩子的这番话,令向百里面色一变。
将炎不解地抬起了头来:“将军你说此刀叫什么陌?名字怎地如此奇怪啊?”
“这柄长刀的全名叫菱齿啸天陌,足重一十五斤,马步水战皆可用,辗转连击、身催刀往,敢有挡者,人马具碎。其乃千年前一位跟随先帝征战四方的英雄曾经用过的兵武,相传也正是这柄刀,斩杀了盘踞于白芒山上的最后一条巨龙,也因此而附上了龙魂。虽历经千年,这柄刀却不腐不锈,临阵杀敌时还会发出声声龙啸般的鸣响。”
“一位英雄的——武器?”将炎不由抬手,轻抚起布满了菱纹的刀面,愈发对其背后的故事感兴趣了:“这位英雄又是谁?”
向百里却摇了摇头:“此人究竟姓甚名谁,早已无从知晓了。我只知他是晔国开国之君德桓公的挚友。”
“如此重要的人,为何竟没能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姓?”少年又问。
“这便不得而知了。只是有传说称,当年这位英雄以寡敌众,甚至死后身体也一直倚在这柄啸天陌上不肯倒下。为了纪念他,德桓公特意将此刀带回宫中封存了起来。但自那日起,啸天陌便时常无光而荧,不触而鸣,于是只能一直被搁置在这武库中沉睡,没有一人敢轻易靠近,更加不敢贸然拿起它。”
“连将军你也不敢吗?”
“莫说是拿,便是在这柄刀前立上片刻,我也会被其上那股桀骜的锐气逼退。不过好的武器便似良驹,是会认主人的。既然今日你能重新拿起这柄陌刀,或许正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也许那位英雄的在天之灵也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人!”
青衣将军摸着唇边坚硬的胡茬,喃喃地道,话锋却忽地一转:
“不过强兵虽利,却要看其究竟握在何人手里。软弱之人,只会用来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而坚毅之人,则会用其改变天下人的命运!你记住,心怀天下,则天下皆可为你所用!”
“谨遵将军教诲!”孩子的背脊忽然挺得更直了些,仿佛被陌刀背后的故事所深深打动了。
向百里伸出手来,使劲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重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日后既是要来宫中当差,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有的话现在便说出来,本将军当尽力满足。”
“我——确有一事相求。”将炎忽然支吾了起来,“不知,不知加入墨翎卫的事,将军可否先宽限我三个月的时间?”
“我方才不是说过,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拖延么?难道你那马倌的位子还坐上瘾了不成?”
少年人使劲摇了摇头:“不是的,只不过——”
不料青衣将军却忽然反问:“只不过什么?莫不是因为你养的那匹黑色的小马驹?”
将炎未曾想到,对方居然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心事,更没想到其居然知道那匹小黑马的存在。既是如此,他便也没有什么秘密好再隐瞒,当即点了点头:
“是乌宸让我在白沙营中坚持到了今日。只是现在它的身体还不够强壮,我便想将其再养得大些、强壮些。待它能够保护自己之后,我才能放心离开。”
向百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怎知它便需要你的照顾了?”
“当然需要。乌宸的妈妈不在了,它生得瘦弱,在马厩里又时常被其他的儿马欺负,每次都被踢得浑身是伤——”
“那你呢?当初你遭遇船难,落入海中命悬一线时;当你同甯月姑娘在雉河渡被当做海寇同党拦下,险些被当场斩首时;当那日于校场之上,你不惜同实力悬殊的郁礼较量并险获胜利时,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你挺过这连番的遭遇?”
“在我的记忆中,自己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总受人欺负,被人瞧不起——”思虑了片刻后,将炎方才若有所思地应声道,“所以我必须变强。唯有变强,方能不用再看人脸色。谁要是欺负我,我便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能输,也绝对不会认输!”
“所以既然如此,你还有何不放心的?即使没有了你的照顾,乌宸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它的心情同你的心情,其实是一样的啊!”
向百里说着,将粗大的手掌贴在了少年的心口,就仿佛是一位慈父,正在悉心教导着自己的孩子:
“强者自强。只要心中未曾放弃,便终会看到希望。其实你需要乌宸,远胜过它需要你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衣将军的视线却越过了将炎的肩膀,投向了城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落日的光晖染在晚霞上,金光灿灿,美得令人心醉。
“其实,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总想着将来能够亲手改变这吃人的世道。自打见你第一面时起,我便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能够跨越二十余年的时光,令人回过头去思考,自己此生的路究竟行得对不对……”
向百里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再次喃喃低语起来。而这番话,也似乎不是说给面前的孩子,而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黑瞳少年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那双似乎隐藏了许多秘密的眼睛:“将军你也有害怕的事情么?”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即便如我。没有谁能预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也正因如此,我总害怕自己会负了别人,怕自己一意孤行之下,再也不能回头……但是我始终坚信,即便是最为单纯的善念,也终将会成为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话毕,向百里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改换了话题:
“我今日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你随意听过便是。倒是还有件事——其实我已经向新来的马倌嘱咐过,自今日起,那匹唤作乌宸的儿马便是属于你一人的坐骑,你可随时牵它入宫,继续照顾好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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