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光,黢黑的云。雷霆如剑锋切刺,铺天盖地,接二连三划开滚烫焦灼的空气,留下的痕迹编织一齐,犹如一棵又一棵庞然树木从高天低垂枝条,每一片叶子都灿烂银白,转瞬即逝间于风力嘶吼中咆哮绽放。雷鸣轰然。雨落下,噼啪嘀嗒!小念世界中经历了太多次,陈屿心头明晓头顶满满天雷的力量,故而暂时避之锋芒,只见他周身法力如流水包裹,每每有霹雳砸落都被举轻若重地卸了出去,在旁侧的云雨中轰然炸响。穿过天云,先行飞到云海上端。元神高居灵台若隐若现,引雷术施展,灵动的浮光好比无形无质的大手抓拿四周,将桀骜难驯的狂雷在脚下揉聚作一团。雷光团巨大,长约三丈,内里涌动的雷电近乎液化,银白充盈视野。然而与身下无垠无边的庞然雷海相比又显得娇小,过于玲珑秀气。陈屿定定看着,神色平静。这一团比不得天地伟力,何况雷电能击穿灵性,过量的电光聚在身畔近处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布置和行动。再者,相比之前为内铭雷痕时所抓取聚合的那些雷团,如今这一枚的动静已然大了不知几倍。暂时够用了。他暗道,融入肉身的雷痕能汲取转化雷霆,让其更加温和且易于驾驭。预期中,构筑大循环时需要外力不断冲击,这股驯化后的电光无疑比狂躁、间断无法持续的的自然雷电更适合过渡。不止如此,陈屿张望环顾,成百上千的雷光咆哮着耸入云天,时而炸开一朵朵刺目的白浪,靠近前看去,那是足以令人胆肝俱裂的场景。雷光团毕竟只是开始,一切顺利,法力、精神以及体内各种力量将在不久后依循构筑于一体,不复如今的纷乱驳杂。不过强压这些力量所需的,绝非一两道法术牵引的孱弱雷电能够满足。只有眼前这狂虐的雷海才符合所求。“到了最后,将整片雷云化作熔炉,借伟力熬炼己身。”他念叨着,为此做了不少准备。思绪翻涌散去,这些事得等到循环初步构成才可细想,届时三法归一、诸般融汇,与灵性一同在极尽中升华,躁动的力量必然不够稳固,如此才会放开雷痕的束缚,真正去迎接漫漫天雷浇筑,以此劫为锤,破开缭绕身躯精神许久的桎梏。吐气如龙,风力啸鸣。此刻,挥手间,百余枚灵文飞出:以云气作线,绘成聚灵阵,接引天上灵曦;轮转术、血肉纯化术依附骨骼经络默默搬运,增幅每一缕气血;龟息术存留内息,若婴儿吐纳,于雷霆撕裂中截下微弱生机……百窍法、唤神术、呼吸法等一一在此时用出。这一刻,他的状态已达极致!然后法力沉寂,元神洒落一层蒙蒙金黄,旋即也隐没眉心,它离开了泥丸选择沉入意识深处,隔绝一切。另一边,雷痕自主运转,雷光团上攒射出十来条锁链,插入肉身。噗通!电芒劈打血肉,没了精神压制的元血开始沸腾。心跳一顿。他适时地沉下那具散去光华、封锁法力的身躯,仰面倒在银汞似荡漾的雷团中。轰!早早在体内布下的封灵术破开,封灵之力不再,顿时浑身的灵光猛然爆裂。按照计划,他放任,静谧了心神,于空寂之间等待。元血蒸腾澎湃,其间孕育五色,纠缠如水露。浮动云头,与白雷一同搅弄。就在这迷蒙不可见中,雷光团混着红润元血崩解开来,雾气腾挪升起。恍惚间聚灵阵催发,蓬松的灵曦从三千丈外的天之极穿梭远道而来。与混沌未明的雾气结合,渐渐拱起化作一扇玉白门户。——门户打开,星辉飘渺,升华正式开始。与此同时陈屿也陷入到无我无他的境地中。而在外界,正如他所料,元血榨取每一寸血与骨,皮肉枯竭、筋肉萎靡,意识也逐渐空蒙,混沌般的风暴席卷脑域,泥丸被撼动,最终沿着尚未补足的裂缝彻底破碎!一切的一切化作养分,同时兼具气血与精神之妙,齐齐浇筑在玉色门户中。精纯的灵曦从中飞奔涌出,点点滴滴汇聚,化作涛涛江川一泄如注,又似天河决堤,灵霞交织的浪头打高百丈,推金山倒玉柱一样跌靠在云天。咚!!响彻山海!天地为之一静!下一刻,灵曦无穷无尽蜂拥而出,以无所披靡的气势击碎玉门,打穿了雷海。嗡然一声,但见一捧灿烂虹光自云巅照耀,拨开弥漫黑云直插大地。光辉斑斓中,一轮大日染上灵霞,金辉格外夺目。樊石矶有县志记载这一日:天光,煌煌烈焰,油泼墨云皆涌浑,但听雷响,望之若天崩,状貌骇人,无端无由。……海州。大梁东南角,这是一方常常无多少人了解的地界,钱玄钟带着妻母亲眷,一行五人从锦州来到了此间。微醺的风气带着悠悠海腥。仿佛浪涛卷弄在身前,如临沧海。海州有三湖,尽数与东海相连,传闻中海里有恶龙,每逢下弦月,也即二十三四日时候,都要沿海各地送上七七四十九个生辰八字阴阳相济的童男童女,否则就会呼风唤雨,冲起滔天波涛袭击。海民苦不堪言,官衙怯懦,州府上层与恶龙沆瀣一气,从民间搜刮孩童,同时还掘地三尺抢走了银钱粮布等,直到武赵时,一位文士手持儒门书,只身入海。恰时雷云滚滚,暴雨倾盆,翻江倒海十余日,之后文士再也没走出,但恶龙也销声匿迹,沿海重回到安宁平和。“只听靖爷慢条斯理,手中纸卷划开海天,露出底下各色珠宝玉珊瑚,而那恶龙就盘踞在一颗人头大的珍珠上,全身被金银填满。”酒馆内,看客不多,但远不如其它州府那样压抑凝重,零零散散七八人跟在说书人的顿挫话语不断哄声笑谈,气氛很是活跃。啪!“财宝万千,价比连城,然在靖爷眼中却如浮云,甚至比不得家中娇妻的绣花手绢……当是时,他忽而瞪目,须发皆张勃然变色。各位好要晓得,靖爷从那恶龙身下瞧着什么?”啪嗒!一枚铜子扔上了台,有看客戏谑调笑:“吕老儿莫卖关子,这故事都听了多少回,赶紧的!”其他人纷纷附和。吕姓老汉也不气,就着对方话头顺下去,笑着将铜子捡起在兜里,说道:“那恶龙好食人肉,尤钟意幼童的心头血。”“靖爷就是打了眼,便被满满一山的白骨晃得满目彤红,那幼儿娇小,骨架白如雪,本该躺在父母怀中咿呀学语,眼下统统遭了恶龙吞入腹。”说书人谈说间手舞足蹈,一字一句调动氛围,他讲了这段不知多少次,知晓何等语气与措辞更能调动情绪。于是愈发情真意切,昂首顿足,仰天长叹似的为那些孩童诉说,仿佛真个亲眼目睹,一座白骨大山横呈面前。宛若秋风吹拂,悲戚之意弥漫,隐隐间竟是有人共情深厚,忍不住掩面垂泪。“靖爷大怒,挥舞着书卷,斥声恶龙罪孽种种,舌绽春雷,化作宝光打得恶龙呜呼哀嚎!”老汉见得差不多,于是话头一转,又开始接着独斗恶龙的桥段往下,那张巧口直说得让人热血沸腾。“好!”“打的好!”“靖爷好样的!”钱玄钟坐在角落,边上则是一同跟着来到海州的同族之人钱胜,在他找到母亲之前,一路正是钱胜夫妻在照顾杨嬛玉。后来几人相遇,也一直在为他办事。“故事讲得挺好的,少…”钱胜说了句,哪怕行足万里,见闻多广,方才也不由得陷了进去,被这说书人引动情绪,沉浸在那位沈靖斗恶龙的画面中去。然而话刚出口,他猛地一顿,看向桌对面的独臂青年,神色一晦。犹记得还在祁阳时,山门依旧,老门主带着大家闯下偌大基业,转眼间遭了灾劫人祸,被覆灭一空。少爷再也不是当初的少爷,如今流浪万里至海州的他们也远远称不上一句沅阳门人。另一边,钱玄钟却是不在意,他早早就不是所谓的沅阳门门主之子,也并非钱家少爷,只是一个怀揣着仇恨,以及敬养老母余生的卑微小民。“雅儿最近如何了?”他问起了妻子的近况,之前始终在奔波,从锦州离去后,在中途才得知对方有了身孕,然后就直奔海州而来,而不是原本计划中的建业。钱玄钟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或许逃离到这片偏远地方的理由中,除去为母亲养病做考虑外,也有妻子及其肚子里的孩子的原因。血脉相连,他恍惚了半日。没有告诉钱胜,也未与亲眷细说,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日夜里,钱玄钟独自去到外面买了酒水,从断臂之后便再没碰过酒水的他,那一晚醉得很踏实。这时钱胜回话,舒雅无碍,胎儿也健康。实际上舒雅这一路可被钱玄钟保护得极好,哪怕本人依旧冰冷冷少有言谈,可几人都看得出,尤其舒雅,更是自成婚后难得每日都与他腻在一起。“成家立业……有了家,小钟就不会乱来了。”钱胜脑海里浮现出当初杨嬛玉的话。那时候他们刚刚在风雨漂泊中初定锦州,老人家便力主二人成婚,如今看来这其中并非没有道理。摇了摇头,这些和他没关系,钱胜经历大变,不比少爷的心思复杂,他现在只想照顾好这一家人,包括自己的婆娘,以及老太太三人。哦,还有未来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人安定了,难免就浮想联翩。海州到底不比它处,从外而来的钱玄钟等人能清晰感觉到此地的平和,一如海风般轻柔。旁边,听得回话的钱玄钟则默然。台上的说书人还在开口,在耳熟能详的桥段里加了不少新货,活跃了气氛,激起一阵阵哄笑。他看过去,此时已经到了晌午,店内人气火旺,落座了不少人。目光幽然,右臂空荡荡,一如钱玄钟那蒙上阴翳的心,明明热闹的景致却如此陌生与遥远,好似触不可及。这时,脑海中一道巧笑嫣然的娇俏面容浮现,每日里的温婉,时常的关心,都如同暖流灌入心底。某些东西在融化,鼎沸的人声向他扑了过来。抿了抿唇,悠悠一叹,终是闭上了那双眼,只无言听着台上人夸张的表演。……文颂最近很倒霉。出城带着长辈的书信推举去拜师,深造学问,却不想在京师首善之地不远的地方就被放到,连着同行的七八人全都掳掠去了土匪寨中。然后寨子还没看清,连何方土匪头子将自己劫回来都不晓得,一伙人就打了上来,然后这家寨子便灭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就是他从无眼刀剑下苟活了下来。而不幸的,则是这群新入主的匪徒似乎比之前那群更要猖獗嗜血——这位瘦弱的书生亲眼看见,对方不讲文章道理,一到山寨就大杀特杀,不久前还对他们耀武扬威、凶神恶煞的匪徒转眼跌倒在地,嚎哭哀求,旋即被砍去了脑袋,挂在木桩上风干。“各位!鄙人陈庆忠,道上的人奉重于我,有个过江青的浑号!”新山匪的头子是个凶恶的中年,文颂鸵鸟似地埋头缩在人群中,既不敢抬头直视凶神恶煞的对方,更害怕抬眼就能见到的那具血淋淋无头尸体。至于过江青讲了什么,他是半句也未能听进耳去,只当是一些威胁之语,左右这群匪徒狗嘴里崩不出好话,无非要让他们再做苦力,在这片山林里生生熬死。圣贤在上,弟子拳拳报国之心,半道崩殂于此,可悲可叹……石阶上,特意收拾了面容,自觉已经足够‘和蔼可亲’的陈庆忠咂吧嘴,难得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倒是新奇体验。嗯?那人怎个一直摇头?略做回想此地土匪的作风,他心下暗叹,看来又是个被黑风寨折磨得不似人样的可怜人。如此想来,刚才那黑厮就该千刀万剐才对,平平砍了去显得便宜对方。陈庆忠抬头,看见顶上木桩上的尸体若有所思。这个倒是不差,落得这般下场,想必那位在底下被弄成偏头疯的年轻人应该也能消气了才是。他越想越如此,说不定对方现在心头正喜悦。这般念叨,自己也多了些除恶惩奸的快然,于是在文颂惊悚的注视下,面前的土匪头子竟一口气让底下人将所有匪徒全数挂上竹竿木桩!活的死的一个挨一个,多是脱了层皮没得好受,呻吟痛哭不绝于耳。嘶——这土匪!好生暴虐!哆哆嗦嗦,他更低下头,不敢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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