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风滚滚,落在屋上瓦片,带起啪啪细微响动。
费余从家门中跨步而出,肩上披戴紫翎,腰系玉带,平静地整理了衣冠。再告别了家人亲朋,就这样大步流星向着城中那高耸宽阔的宫殿走去。
背后,老太嗫嚅,新妇凝噎。
回想方才,三人于屋中争执,甚至两人话语多显哀求。
“儿啊,可能不去?”
老太悲痛,一直引以为傲的儿辈如今要去奉身公义,催催老朽的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唯我最合适。”
费余低头,不敢去看老太浑浊眼目中的光景,然而另一道幽怨与凄苦的目光却是如刀一样直插他身。
眉眼抬起,落在那张曾花前月下、共诉衷肠的娇俏面庞上。
“此去皇上不容,左相亦不喜,满堂公卿皆豺犬,夫君走此一遭,几无生矣!”
有些凄凉的声音从新妇口中吐出,一字字化作沉重石块,压在他心头。
良久,费余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又在脑海里浮现不久前看见的信中内容。
“呼——”
“一月前,西北渝关一战,人人言说边线三州反贼肆掠,却不知上瞒下欺,宋义云持兵自重,分明大败洛宋反贼,然而缕缕报忧,又添与朝堂诸臣互为狼狈,攫取国朝钱粮。”
“拥兵逾十万、坐镇西北、西南八州之地,几近我大梁半壁!而殿前各家还在争执如何修建宫廷殿宇、如何加税开科,资以海量军械,让其肆无忌惮侵吞西北!”
他抬起头来,好似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岁,眸眼中涌动神异光彩,一股昂扬之意在心间酝酿蓬勃。
“吴国公狼子野心,早有割据之意,乃是下一个洛宋节度。值此国朝艰难时,碌碌公卿无一堪用!”
他愤愤然,“左右二相争斗、六部朝官攻讦、御史谏言空谈,更有大太监登朝临堂,主政一方!”
“何其昏聩!”
费余想要去做一些事,一些能提醒堂上各人时局艰险的事,他心底也不知能不能有所作用,但食君之禄、忧君之事,他不得不去。
此情此景映入新妇眼帘,让得她面色愈发凄然,低眉掩口,发出被抛弃幼兽似的呜咽。
怒斥满朝奸佞的费余回神顿了顿,终是伸出手揽住新妇肩膀,附耳呢喃,宽声劝慰。
“莫愁伤,此番亦有生机,只要劝回了皇上,不仅无过,更有大功。”
这话他自己信吗?费余不知道,屋中的三人都晓得金銮宝座上那位的性子。
“何况人之一世熟能无死?贱若尘土轻如鸿毛,此非为夫所愿。”
见劝不住他,两妇人只得黯然神伤。
“今日一别,还请娘亲与怜儿回去瑶中县,带上家眷细软,往南、往海州去,惟愿家中安泰,不被不孝子牵连。”
长身一拜,背影远去。
这时候,有仆人上前来,按着费余离去前的吩咐,去到街口一家丧事店铺,采买了白绫、纸人、花圈以及各种葬品。
天光大亮,邻里路人惊奇,不知何时原本费家宅院所在处,有了一支殡葬队伍穿行,有人询问,却是无人知晓到底事主是费家的哪位。
人们正猜测,或许是老太,又或者是一些旁支亲眷,至于那位费大人,却是没人觉得会出事。
“昨些天咱才遇见他嘞,人好好的。”
而就在巷弄众人议论纷纷时,一行家眷包括费老太与新妇在内,悄然向着城外离去。
又两时辰后,唢呐震天响,忽的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惊呼,原是兵卒,身披甲束,煞气冲冲奔了过来,直驱费家。
“岐甲司?”
“怎个惊动了这些煞星?看着那刀明晃晃的,也不似来哀悼吊唁。”
“难道费大人犯事了?”
不及他们交头接耳,围观者便被铛铛作响的刀剑驱赶散开,有甲士上前,开口之际寒冷的如同腊九天一样。
“兵部职方侍郎、武选从待费余,殿前忤逆!袭杀朝廷命官,吾皇震怒,令传缴费家人等,悉数投入大狱,夷三族!”
……
陈屿走入城中,熙熙攘攘,进出之人往来不绝如川流。
“听说渝关打得焦灼,没想到这西北洛宋的人马竟能挡住吴国公!”
“已经僵持了一月有余,北边进展反而要好许多,现在大家可就指望赶紧将西北平定下去。”
“是啊,前些日子又有税官说,为了支持西北战事,要再多加两条税目。”
“什么?!再加?”
“唉,不知何时能结束,否则以后这税啊,那些官老爷嘴一张,指不定得多出多少苛捐杂税!”
茶楼酒肆,人们议论,陈屿稍作闲逛在周围走了遍,对这些权且听在耳,找了找,径直来到方才感知到的一处角落。
“后生辈!可是要报读芳青院?”
老旧门户前,老态龙钟的白发老者杵杖走出,手边挎着篮子,刚巧和他打了对面,上下一打量,眼中亮起。
“老夫背后这芳青院可不简单,传闻从前朝就建起,出过不少大官!”
许是见得陈屿年轻,一身打扮又并非豪富贵奢之人,仿佛求学仕子。老者一时兴起跟在他眼前,开始摆弄这家书院的根底,细数多久多久走出了那位青天老爷。
又何时得到皇爷丞相的赐名与荣誉。
“要老头子说,数遍建业百十书院,咱这芳青院在亦是其中数一数二,也就最近几年时运不佳,被北城的舒蒋书院抢了名头去。”
老者还在向他介绍背后书院早些年名头何等大,如何炙手可热,一个名额都可换来豪门富户追捧。
“现在机会正好,若后生入门,连束脩都不用多少,书院里虽说已经走了不少师傅,但还有几位,年轻时学问都不差。”
咕咕叨叨,老者一直言说。
而陈屿,此时却已迈步走入,回望背后有幻影朦胧,做人像,眉目浅笑,时而对老者的话颔首示意。
他看在眼中,摇了摇头,来此的路上已经从街上抓取不少游散人念,对这地方所谓的芳青院不算一无所知。
书院以前确实有名,后来出了事,听闻上上任院主的学生站错了队,将身家压在了大宋身上,结果元梁代宋,改天换日一夜间,出身于此的所有门人都难免受到牵连,一年年过去,境况愈下。
好在他本就不是为了求学而来,踏步走近后,直接探手抹在身前,一股银芒包裹在外,瞬息间明确脚下果真有一处内景地存在,亦不等待,遁身入虚其中。
……
建业,望江总楼。
作为天下有数的狎妓之地,哪怕时局动荡不稳,仍然少不得人气,或者说,不安涌动之下的望江春水,火热更甚从前。
“姐…姐,天寒了,嬷嬷让侍从来加些炭火。”
“嗯,放那儿吧。”
灯火阑珊的楼阁上,烟火燎燎,靡靡丝竹之音回荡江上,伴着鼓声阵阵,觥筹交错人声喧嚣,比不得淮河畔江南女子的温婉如水,却也独有一分铿锵抑扬。
恰似现在,女子默默站定窗前,眺目远望。
江面船只穿行,两岸亭台水榭连绵。
更远处则有莲灯高高挂起,一幢殷红色勾勒在水云间,蜿蜒徐徐于这座千年古都内。
“真热闹。”
赵铭霜面容清冷,目中宛若倒映清辉月光,静静看去,却又颠倒了人间,于红飞翠舞中衬出一抹幽然。
踏踏踏!
屋外,有人前来,恭敬敲门。
“姐姐,梁公子说与嬷嬷,要邀您前去饮江望月,嬷嬷的意思是您舟车劳顿,便婉拒了对方。”
赵铭霜没有动作,只淡淡嗯了声。
“谢过嬷嬷维护,回去吧,妾身再歇息两日就无大碍了。”
侍从退下,她也再无远观的心思,拿过衣衫囊在娇弱身躯上,轻轻靠在桌前。
取了笔墨,略做研磨后提笔书画。
渐渐,一副江山灯火呈现,赫然先前所见,却被她临摹而下。
盯着瞧看几眼后,赵铭霜摇头,将名贵的[良南纸]撕去,随手扔在一旁。
手中不定,笔触落在纸面,心神则遥遥飘远。
“闺中人,房中客,终究囚笼鸟。”
怅然一叹,双眸波光潋滟,渐渐平静下来。
“小姐!”
咔吱!正感伤愁绪间,房门被猛地推开,她回身望,却是一短发少女,面容蜡黄,显得瘦削,身形亦抽条一般。
腿脚似乎不利索,走入门房后左右两边一顿一伏。
“夭夭,何事这么惊慌?”
赵铭霜看去,这位刚刚打齐她肩头的少女,正是自己在前来建业途中捡到的侍女,原本一乞儿,据对方说是在那场雷潮后,本想着去遭劫的大户家里顺些吃食出来,结果被同行抓住,打了一顿后扔在小巷里任由自生自灭。
少女修养了两日,艰难熬过来。然后趁着那人高兴于搜刮的财富,并在洛城望江楼大肆欢快醉醺醺后,摸黑将其打趴。
自己也在缠斗中受伤,然后被路过的赵铭霜捡回。
那时候洛城动荡,各家都在争夺遭雷劈的大户们留下的地产、行当、店铺。
哪怕官衙弹压,一时也难以恢复原本模样。
而赵铭霜,本来要被那位魏都尉送去到某位大贵人处,其中的谋划单单作为礼物的她不甚清楚,结果一遭天雷滚滚,劈杀了不少人。
将她从建业带去洛城的宋镰呈以及接受了美玉的魏都尉都在其中。
对旁人而言,洛城的雷暴或许说不清好坏,但赵铭霜则心中感激。望江楼背后的那位不愿得罪康河宋氏以及魏家,更想取信大贵人,可惜经此一遭,又逢朝堂大变,短时间内大概无人顾得上区区一名清妓的去向。
脱离掣肘的她离开了洛城,带着捡来的跛脚乞儿,梳洗疗养后,见得懂事,便收在手下做事。
“小姐,要不咱们跑吧!”
被取名夭夭的少女如此说,在途中不止一次劝她。夭夭不在乎自己侍奉的是什么身份,她只为报答救命之恩,于是一直唤了小姐的称呼,将自己摆的很低。
如今瞧见将要离开洛城时的赵铭霜日日苦楚,便心有念想。
夭夭分不清红妓与清妓,甚至觉得当妓女也不差,至少吃饱穿暖比流落街头不知何时横死的乞儿强。.xXbiQuGe.c0m
但如果赵铭霜不愿,她们俩人总有去处。
谁知,赵铭霜却说:“去哪儿呢?”
是啊,天下之大,仅凭她们两人孱弱之身,以及她的容貌,又能去哪里?
何处又能安宁?
于是两人还是回到了建业,回到了望江楼中。
“小姐!刚刚好多官兵在外面!说是要抓人!”
思绪回转,视线回到楼中房内,夭夭气喘吁吁,干黄的面上满是细密汗珠。
一路上与赵铭霜接触,她已经真心认了这位小姐,此时外面出现变故,第一时间就前来报信。
“先不要急,来,喝些茶水。”
赵铭霜却是不疾不徐,自然地将茶杯斟茶,她的茶艺不差,在楼中十数位有名的清妓中也称得上数。
眼见得小姐的面容神情不似慌乱,从小流离失所,遇了官兵就失神无措的夭夭这才缓缓安定下来。
然后一问一答,在赵铭霜轻声柔语中将其中细节述说。
“追捕逃犯?”
女子咂摸,燕苍……这个名字她们并未听闻多少次,有些陌生。
赵铭霜二人与洛城望江楼的队伍一起回来,距今不过五日,都在楼中闭门谢客不见出入。
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公子文士再得知了望江仙子返回,心中痒似猫抓,却怎么都见不到,一时哀叹。
两人闭门,自然不知外界事。
“小姐,听说这燕苍生得一对儿招风大耳,双臂垂膝,膀大腰粗,高约九尺!”
“面黑如碳,还有满口獠牙,凶神恶煞非比寻常,甚至、甚至好吃人肉!听那厨房的小翠兰说,这人最是喜好细皮嫩肉的女子,就像小姐你这样的!”
赵铭霜没有在意夭夭的话,混迹风尘中,见惯了离奇人与离奇事的她,并不怎么相信这些道听途说。
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官衙追捕的原因?”
夭夭摇头,表示不知。至于对望江楼的影响,大概变数此地贵人太多,护卫一时间又翻了几倍。
“不过还比不上当初洛城法会,那一个个护卫看起来也一般,连甲胄都没有。”
赵铭霜轻笑,仿若芙蓉盛放。
“你这妮子,洛城天高皇帝远,皮甲外穿也少有人说道,可此地是建业,大梁命令不需身着甲衣。”
“他们又怎敢大庭广众穿出来。”
两人言笑间,时辰一点点过去。
外边儿的动静小了许多,夭夭去打听了一番,官衙还是没能抓到,又让那犯人奔逃不见。
“今夜早早睡,明后几日看样子嬷嬷不会再强求接客了。”
说到这,赵铭霜倒觉得自己还要感谢一番那位素未谋面的逃犯,否则过几日又要想些办法去搪塞,她现在还没有做好与望江楼撕破脸的准备。
嘎吱——
门房关闭,女子来到床前将绫罗衣衫一件件褪去,玉背横呈。
这时,一阵瓦砾碎裂声传来。
她惊醒,不及其它,只将衣物重新挂在身躯上,就见一道身影从窗外翻梁跃了进来。
唰!
寒芒闪过,一柄利刃抵在玉白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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