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常掌柜听完了袁通的讲述,他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沉吟片刻,问道:“袁老爷,府上近日可曾有生人出没?”
袁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常先生以前没来过江宁吧?”
常掌柜道:“常某是两个月前来的,之前一直在北地。”
袁通点点头道:“这就难怪了。常先生恐有所不知,随园每日都有宾客登门造访。这些人里有的是家父的朋友,有的是熟人带来的。有些人别说袁某,就连家父也不熟悉。”
常掌柜诧异道:“府上就随便让人出入?”
袁通道:“家父为人豁达,只要不进内宅,寻常百姓皆可入园观赏。”
明清时代江南的大型私家园林基本上都对外开放,上至官场文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进去游玩。有些园子甚至还对外卖票,凭票参观。
随园之所以每天宾客络绎不绝,除了袁枚名气大,还有就是他贪图享受,烧包烧的简直惊天地泣鬼神,以致好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看稀奇。
举个栗子。在北海镇的平板玻璃出现以前,一块从粤海关进口的2.77米长、1.7米宽的平板玻璃市价是六百二十多两白银,其价格之昂贵连清宫都不敢随意用。
而在随园小仓山房的正堂里,居然有一座长两米,高两米三的巨幅玻璃屏风!如此大的平板玻璃,就连如今的欧洲也很不容易生产,更别说远渡重洋再运到东方。
还有就是在小眠斋的南侧,有一处被称为“琉璃世界”的所在,那屋子从门到窗户,全都用小块的五色玻璃拼接镶嵌,阳光一照,光怪陆离,身处其中者无不目眩神迷。想想西方教堂里的五色玻璃窗吧,就那个调调!
此外像“山红雪”的窗户玻璃用的都红色的,“绿净轩”的窗户玻璃都是绿色的;“蔚蓝天”的都是蓝色的;“水精域”的都是白色的。
在这些装饰奢华的屋子里,挂满了名人字画,家具不是紫檀就是黄花梨,要么就是海梅木、螺钿镶嵌和雕漆的,像后世难求的金丝楠和红木都属于最次的。
家具如此,餐饮用具就更别说了,不是明青花官窑就是康雍瓷;设宴招待客人每顿饭都要更换酒盏四五次,而每次更换都会令在座中人传观赞叹。
袁枚的烧包行为还不止于此。随园每年都有几个放灯放焰火的日子,他可不是自家乐呵乐呵就行,而是铺天盖地的大放特放。
因为随园没有围墙,于是去园子观灯看琉璃就成了江宁府上元县的一景。内室进不去没关系,过了门房可以沿着篱笆墙进入南侧的园子,群玉山头、水西亭、双湖、桃花堤、鸳鸯亭都是观灯的好去处。不光是秦淮河的那些青楼女子争先恐后,就连普通老百姓也是观者如堵。正所谓“琉璃光动灯如海,游女争来看小仓。”
常掌柜以前一直生活在北方,来江宁的时间又短,还没来得及见识随园的奢华,此刻听了袁通的解释不由皱起眉头,心说这就是个大漏勺啊!别说上面调一个行动组,就算调两个来也根本守不住。
想到这里,他对袁通道:“袁老爷,此事我会尽快上报。照我估计,敝上定会派人来保护贵府上下周全。只是还望您回去跟仓山居士言明,能走还是尽量走。常言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也许用不了几日便能回来。”
“好吧,袁某回去再劝劝。”袁通面露苦涩,起身拱手道:“若是家父执意不走,我袁家阖府上下三十余口的性命,就拜托赵王和常掌柜了!”
说罢,他一撩袍子,跪在了地上。
“使不得!使不得!”常掌柜急忙上前搀扶。
当天深夜,一封从三山街发出的电报,经北海军设在山东荣成和济州岛安平港的中继站,最终抵达了情报局在法林河东岸的总部。
因为该封电报是以三次“滴嗒”作为开头,代表了“紧急绝密”的意思,值班的电讯室副科长立刻就给顶头上司王长生的家里打了电话。
三十多分钟后,裹的跟头熊一样的王长生顶着漫天大雪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名带枪的警卫。他家就在情报局南面的一处小院里,要不是雪大路滑,二十分钟就能到。
王长生皱着眉头看完了电报纸上的内容。等他在电报纸的下端签了字,交还给副科长存档,这才吩咐道:“马上把这份电文一字不漏的给金门发过去,殿下亲收。”
“是!”
“三山街那边还开着机?”
“开着,在等咱们回复。”
“给他们回电,明天尽快联系巡抚衙门的方敬斋,一定要查出对袁枚的动手时间。再通知镇江行动组,命令全员带上所有装备,带足弹药,明天中午赶到晋王渡,侦查随园周边,看看是否有清廷的探子,切忌打草惊蛇。再有,让晋王渡那里保持电台昼夜开机。”
他提到的这个方敬斋,几年前曾是扬州知府马慧裕的师爷,焦循那案子一开始就是他奉命调查的。赵新和王远方在扬州搞出轰动天下的劫狱事件后,马慧裕被革职拿问,方师爷也丢了差事,回了苏州老家。后又经人引荐,在一年前进江苏巡抚衙门当了幕僚,负责刑名。
如今的方敬斋已经被成功策反,情报局对清廷江苏官场的刺探主要就是通过他来实现的。
电讯室副科长边听边将王长生口述的电报内容记在了电报稿上,随后让其过目。王长生看完后做了几处修改,签了字,递还后刚要出门,又停了下来,道:“把三山街的电报给阿林基地指挥部也发一份,收电人是吴中将。”
副科长诧异的道:“阿林基地?”
王长生解释道:“对!吴中将正在那边视察,殿下不在,参谋部的日常事务由他负责。”
所谓的“吴中将”,自然就是吴思宇了。北海军的“五大金刚”--刘胜、王远方、邓飞、吴思宇、丁国峰现在都是中将军衔,而像范统、盛海舟他们则是少将军衔。
如今的吴思宇是“北海军训练与条令司令部”的负责人,主要负责北海军新兵和特战单位的训练科目制定,编订作战手册,以及协助赵新对新成立的士官学校、少年军校和军官培训班进行日常管理,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至于王长生提到的“阿林基地”,则是北海军在海参崴北部正在建设的新训练基地。
话说十年前赵新他们去熊岛的时候,海参崴是个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渔村。如今十年过去了,那里并没发展起来,而且随着渔民们陆续搬迁,已是几近荒废。
跟关内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不同,北海镇搞的是工业化的农业大生产,人口必须要集中,也就是城乡一体,所以偏远的小型村落势必要走向消亡。
说起来外东北适合耕种和渔猎的地方实在太多,光是三江平原和松嫩平原加起来就有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如今又将十万平方公里的辽河平原收入囊中,光是这些土地民政那边都忙不过来,其他零零散散的区域完全顾不上。
从港口条件来说,鲸鱼湾是天然不冻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就结一层薄冰,对航行毫无影响。而海参崴是冬天海湾里面不冻,出了外面还是会冻,走不了船,所以不管是民政还是军队方面一直都没把海参崴当成发展重点。
当初北海镇创立的时候,赵新他们是以法林河入海口的东西两岸为中心,向北、东、西三面扩张;西岸是生活区,东岸是工业区。
东岸的最南端是海豚湾军港和造船厂,军港东北方的山下是火电厂,正北方是早期的钢铁厂、兵工厂等一堆作坊式的工厂区,再往北就是训练基地。
随着这些年北海军的规模越来越大,训练的新兵越来越多,“法林河基地”愈发显得局促。不说别的,参谋部想搞个团级对抗演习都摆不开,每次都要单独找地方,非常麻烦。
去年夏天的时候,经赵新同意,吴思宇安排人到各地勘测选址,准备换个更大更宽敞的地方。找来找去,负责选址的人最后看中了海参崴北部八岔河子到北蜀砬之间的广袤区域。
那里位于锡赫特山脉的南支脉,包含了丘陵、平原、密林、山地、湖泊、河流、海滨各种地形,非常适合开战新兵和各种战术训练。因为其面积足足有六百多平方公里,比“法林河基地”足足大了五倍,搞演习也完全摆的开。
勘测人员在选址的过程中还有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在海参崴渔村的北部发现了数百公顷的橡树林,树龄几乎都在两百年以上。这让海军方面兴奋不已,再也不用大老远的从东南亚买造船木料了。
出于保密的需要,新基地被吴思宇命名为“北海军阿林战术训练基地”。阿林在满语里的意思是“山”,外东北这么多山,旁人要是仅凭字面推测,打破脑壳也猜不出是哪。
走出电讯室前,王长生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挂钟,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他这会已经毫无睡意,就不打算回家,于是让两名警卫去值班室休息,自己径直来到了与电讯处一墙之隔的办公室。
刚一进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屋里的土暖气烧的很热。王长生进屋后先打开煤油炉烧了壶水,给自己沏了茶,然后便靠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一边吸喽着茶,一边想着袁枚的事。
刚才他看完电报后之所以第一反应要上报给赵新,就是觉得清廷要抓袁枚这件事已经不是单凭情报局的力量就能应付的了。
镇江那个行动组固然堪称精锐,可他们只是精于暗杀和搞破坏,并不是正规作战部队。十二个人就算把长短武器都带上,也挡不住江宁城内数千八旗兵的围攻。更别说随园还是个没有围墙的大漏勺,无险可据。
现在王长生最担心的,就是跟满清在江宁大打出手,而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会对整个江南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明清时代的江南,广义上指的是整个江苏,也就是明代的南直隶;狭义上则是指包括苏州、松江、太仓、常州、杭州、嘉兴、湖州、江宁、镇江八府一州在内的长江下游地区。
作为赵新的心腹,王长生深知自己的顶头上司对江南不是没计划,也不是不想夺取这块在整个亚洲经济最繁荣的地区。关键是目前北海镇在攻略江南上最大的困难,除了兵力,还有就是接收人员不足。
根据清廷在乾隆四十五年进行人口普查的结果,当时江南地区的总人口就已经是两千多万。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考虑到因灾荒导致的人口迁徙等因素,三千万绝对是妥妥的!而北海镇直到打下半个山东,人口才突破了一千五百万。
以北海军的武力,打江南易如反掌。派两个团从吴淞口登陆,再有海军的配合,从东到西打到武昌就跟挤牙膏一样轻松。然而打完了,能不能消化吸收才是重中之重。
依着北海镇的惯例,新占领的地区在局势平稳之前,通常会实行半年到一年的军管。就算每个县放一个满编营,八府一州五十六个县,那就是小三万的兵力。
此外按照北海镇“政权下乡”的要求,每个县的行政人员除了县长、副县长、警署署长,其他负责农工商、教育、医疗等各方面的行政人员至少要有三十个,然后再从之前的官吏里挑选一些,如此才勉强够用。而光是这一项,就需要两千人的行政接收队伍。
再有江南不是北方,不存在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人均十亩地是常态。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剥削,不如说是契约,这种情况下农协要怎么搞?
最后就是脱离了满清的统治,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读书人的出路。文官考试和再培训制度如果不能及时跟上,所谓的“人文渊薮”就会成为动乱之源。
这么大的一盘棋,光是想想都让王长生觉得头皮发麻。虽然他的老家在崇明,心底也盼望着能早日衣锦还乡,可他清楚,在完成足够的人员准备前,赵新绝不会对江南动手,宁可让满清先替自己管着。
不就是点漕粮和银子么!北海镇现在的存粮多到能吃一碗倒一碗,白银储备更是高达数千万两,谁稀罕啊!
王长生想着想着,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到了早上八点,电讯处那边打来电话,说吴中将来电,要他亲自去一趟“阿林基地”,有事相商。
虽然外面仍然大雪漫天,可面对赵王爷的亲密战友的召唤,王长生不敢怠慢,让副官准备了些资料,又叫上警卫,匆匆赶往了海豚湾军港,登上了一艘海军的巡逻艇。
别看这会已经是天寒地冻,可乌苏里湾的海面还没封冻,巡逻艇贴着海岸向西而行,用了三个小时抵达了马延港。
这里是富尔佳哈河的支流马延河的入海口。“马延”在满语里的意思是“胳膊”,也带有分支的意思。
在另一时空中的清末,闯关东的汉人取其谐音,将这里称为“蚂蚁屯”,而马延河就成了蚂蚁河。等俄国人侵占外东北后,这一带最终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变成了“什科托夫斯基区”。
即便身为情报局的一号人物,王长生一行人上岸后还是经过了严密的检查,除了核对证件,连指纹和虹膜都要验。
之后他们又登上了一辆越野吉普,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最终来到了一处名叫“二泡子”的地方,“阿林基地”的指挥部就设在此处。
走进野战帐篷,王长生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报告首长!王长生奉命前来报到!请指示!”
正趴在地图桌上的吴思宇听到声音抬起了头,立正还了礼,笑着道:“来的还挺快,坐吧。”
二人嘘寒问暖一番,等勤务兵端来水,吴思宇这才开口道:“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电报来来去去的实在不方便。”
“您请说。”
“昨天夜里收到你的电报,我是一夜没睡,和赵王那边来来回回通了好几封电报。咱们这边是夜里,他那里是白天。”
王长生连忙点头道:“明白,之前听说过,差着16个小时。”
吴思宇从上衣兜里掏出烟,自顾自的点上了一支,又将烟盒推给王长生,说道:“赵王的看法是,光凭们情报局的力量,江宁的事怕是不好解决。”
王长生接过烟盒,抽了一支点上,解释道:“是。我们在镇江有个行动组,不过才12个人。”
“嗯。这是一锅夹生饭,打,咱们还没做好接收准备;不打,清廷跟疯狗似的,不能让投靠咱们的人寒了心。”
“所以赵王和我的意见是,暗中调一个连的特战队去江宁,帮着你们守卫随园。嘉庆和那位定亲王既然要折腾,那就好好收拾他一顿。作为配合,海军方面将会派两艘护卫舰和一艘补给舰前往吴淞口,以示震慑。必要的时候,舰队会进入长江,直抵江宁城外。”
王长生的心情瞬间如同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一样,又惊又喜。吴淞口啊,那可是崇明,他的老家!
一、后世常有人说东北的地名魔性,什么砬子、顶子、沟子、坨子、崴子、泡子,让人一听就觉得土的掉渣。其实这些地名看似俗气,实则直击要害,一针见血,专治各种风花雪月。比如“砬子”是指孤立的石头;“顶子”是山峰,秃顶子顾名思义就是山顶没树;“沟子”是山谷里的河,《尔雅》上说“水注谷曰沟”;“坨子”是海中的小岛沙洲;“崴子”是指海边弯曲有避风港的地方;而“泡子”一词来自蒙语,意思就是湖。比如黑龙江城对岸的海兰泡,直译就是“榆树湖”。海参崴北部是丘陵盆地区,河网密集,地势低洼,于是就形成了王八泡子、大泡子、二泡子、三泡子这些大小不一的泻湖和内陆湖。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外东北还保留了不少满语地名,然而自从“珍宝岛事件”后,S国政府就将所有的满语地名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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