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的清晨,在距离富尔丹城一百多公里的兴凯湖二村内,村长朱大贵家的大公鸡抖了抖如同彩霞一般靓丽的羽毛,昂首挺胸,高贵的如同一只凤凰,伸长脖子,一嗓子“喔喔喔”就吼了出去。
片刻之后,各家院子里的公鸡如同接到指令一般,都开始了报晓。于是怀揣着梦想的人们纷纷从炕上爬了起来,整个村子如同一架磨合良好的机器,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
母鸡咯咯哒的叫着,在窝里产下散发着温热的鸡蛋;猪圈里的肥猪哼哼唧唧,摇头晃脑的吃着刚出锅的猪食;母牛的奶子饱胀,小牛犊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羊的咩咩声此起彼伏,催促着主人赶紧给它们送草来。
村外的原野上,淡黄色的海洋一望无际,沉甸甸的麦穗随着凉爽的风轻轻摆动,在晨光下闪烁着即将成熟的光芒。又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要到了。
五十多岁的犹太人李内斯听见第一声鸡叫就从炕上爬起来了,他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漱了口,洗了把脸,等儿子孙子都起床完成洗漱,一家人便开始了晨间祷告。
“感谢你,永生之主宰,因你仁慈的返还我的灵魂......”
跟欧洲那些犹太人每天所做的祷告词不同,北海镇治下的犹太人在每天三次的祷告里都添加了对赵新的赞美,这也是图伦地区各拉比经过开会讨论确定下来的。由此可见,北海镇的收留和不歧视,令犹太人群体极为感激。
用了二十多分钟做完祷告,李家人这才吃早饭,随后就是每天大同小异的忙碌。男人们照料牲口、铡草料、整理农具;女人们喂鸡、洗衣服、收拾屋子;几个孩子则是背上书包,颠颠儿的去上学。
跟村里的其他家一样,李家除了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还有个篮球场大的院子。有块菜地,有个牲口棚,养着一匹马、七八只羊、十几只鸡。因为犹太人有不吃猪肉的传统,所以原本预留猪圈的位置变成了羊圈。
身为俄裔犹太人,李内斯其实是姓“Volodarsky”。只不过刚到图伦那会儿,按要求所有犹太人都得起个中文名,负责人口登记的民政办事员懂点俄语,于是大笔一挥,沃洛达尔斯基家的男女老少就都姓了李,而他的长孙亚伯拉罕很快也被学校的老师改名为李伯罕。
李内斯在院子里忙活了一阵,亲自喂了马,又喝了两杯茶,然后就出了门,开始了每天例行巡视自家五十亩地的时间段。
“他李大爷,恁这是又去地里,早饭吃吗类?”隔壁院的邻居正好也出来,随口打着招呼。
“嗯嗯,木事儿,瞅瞅麦子。”因为二村的村民里有不少河南人,于是李内斯所掌握的那点儿普通话里也带上了不少河南方言。
来兴凯湖二村的日子已经快两年了,李内斯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现在终于敢挺起胸膛过日子,离不开村民们的热情。
刚来的时候,他家每天早中晚的祈祷都要关紧门窗,生怕隔壁听见。得亏民政上的人提前跟村长朱大贵讲了一些犹太人的习俗,朱大贵又跟村民们打了招呼,否则准保有人以为李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后脚就会去治安警所报告。
和李内斯家一起从图伦地区搬来的,还有另外十几户犹太家庭。当时他们到图伦定居也就才半年,分给他们的一百亩地只开垦出一小半。因为是生地,打下的粮食都不够吃到春天。
自从赵新颁布了禁止从事高利贷行业的命令后,留下来犹太人的几乎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他们怀着忐忑不安,走过了漫长的迁徙之路前往赵新给他们划出的指定之地;除了家人和伙伴,他们几乎一无所有。等到了目的地,他们靠着唱歌、跳舞和瞎闹,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垦耕种。
虽然寒冷、病痛和自然灾害会不时的困扰侵袭犹太定居者,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高贵的王”居然无偿发给他们农具、牲畜,而且还免费提供种子。
然而就快入冬的时候,民政派来的驻村官员却发了布告,通知将会有部分家庭再次搬迁,李内斯家榜上有名。
此举在犹太人群体中引发轩然大波。虽然布告上说新的安置地要比西伯利亚好,可很多人并不相信。他们以为北海镇跟沙俄一样不守信用,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则要驱逐他们去更加荒凉偏僻的地方。但其实北海镇的目的是想打破犹太群体抱团居住的习惯,先将一部分人分散安置到汉人村落里去,看看效果如何,以便实现“化夷为夏”的目标。
犹太人虽然选出代表交涉,可民政官员的态度油盐不进,说破嘴皮子都没用。作为从波兰被迫迁徙到乌克兰,又从乌克兰被迫来到西伯利亚的犹太人过去被沙俄官员欺压惯了,于是再度选择了低头。
李内斯一家含泪告别了亲戚朋友,带着一堆破烂家当,再度踏上了未知的迁徙之旅。不过当他们做牛车坐船又坐马车的来到了兴凯湖二村时,立刻就被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村子里一排排的青砖大瓦房所震撼。
迎接他们的朱村长非常很热情,其他村民们则是好奇的打量着这些五官深邃、鼻头高挺,而且长得还特别白的新邻居。一些妇女看向犹太小孩和小姑娘的目光中更是带着怜惜,心说长的可真白咧,比自家的黑小子黑丫头可俊多了。
安定下来后,十几户犹太人家庭这才知道分给自己的地从一百亩缩小成了五十亩,不过他们觉得还是赚了。这里比西伯利亚要暖和不少,再说耕地都是现成的,连引水渠都提前修好了,更不要说还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拖拉机帮着犁地和收割。
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李内斯觉得来到了天堂,可长年的颠沛流离又让他生怕一切都是梦,醒了,依旧是被人歧视驱赶的悲催生活。
说起犹太人被欧洲各国鄙视欺负的历史,其实最早要追溯到基督教发展的早期。公元四世纪晚期,随着新约圣经的确立,犹太人就成了戴罪之人。
虽然早期基督教创建者甚至耶稣本人都是犹太人,但是基于新约四大福音书的言论,基督教反犹主义也构建了犹太集体特征,“杀神”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犹太人的一种身份特征,每个犹太人只要一出生就背负上了“原罪”。
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由贫民组成的十字军一开始并没去攻打被异教徒占领的圣地,而是率先向欧洲的犹太人开战。他们有一个可笑的逻辑:既然教皇号召咱们打败异教徒,消灭上帝的敌人,那么圣经里早都说了,犹太人就是异教徒,清除他们能起起到同样的效果。管他是穷人还是富人,干掉就能赎罪进入天国。大家一起抄家伙上吧!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延续千年的欧洲反犹运动开始了。自此之后,西欧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行动愈演愈烈,犹太人不管是在现实还是文学作品里,都被刻画成了魔鬼的门徒。一个邪恶而低贱的种族,一切压迫都是应得的。
后世很多人都从影视作品里看过二战时对犹太人设置隔离区,胸前要佩戴黄色的六芒星。殊不知欧洲从十六十七世纪就已经这样做了,穿特定的衣服、佩戴特殊标志、高墙环绕、门口还有基督徒站岗;没有许可,不能在城市中到处走动。
也许有人会说,犹太人可以改变信仰嘛。抱歉,基督教会不接受犹太人改变信仰皈依,所以他们只能遵循原有的信仰,抱团取暖,求得心灵上的慰藉。
其实在中国的历史上,自南宋以来在浙江的宁波和绍兴地区也有这样一个背负着“原罪”的群体,一直延续到清末才获得解放。
他们世代从事贱业,不能读书,不能种地,不能经商,有钱也不能住好房子,不能随意迁徙,甚至连昂首阔步走路和大声说话都不行。此外他们在穿着打扮上也有要求,以便能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来。这个群体就是浙东惰民。
根据顾炎武在《日知录》中的记载,惰民的祖上是南宋将领焦光瓒的部曲,因为叛宋投金而被贬,从此近千年而不能抬头。
回过头再说犹太人,因为他们经常被欧洲各国家驱逐,于是也就成了没有国家的人。而他们之所以会被驱逐,那是因为中世纪的欧洲是以贵族分封采邑为主要形式的封建等级社会,外来者是没有资格拥有土地的。没有安身立命根本的犹太人只得栖身于城市,从事各种手工业和放贷业务。
李内斯家祖上在波兰的时候就是开玻璃作坊的,后来生意做大了才转向放贷业。
围着自家五十亩地转了一圈,驱散了十几只鸟,又搓了个麦穗尝了尝,李内斯感觉差不多了,收割怕是就在这几天,一会儿回家得让俩儿子再把镰刀都检查一遍,下午带着石碌轴和马过来赶紧打麦场。
自从来了兴凯湖二村,十几户犹太人虽然坚守着传统,可生活习惯上却在不自觉的发生改变。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火炕和年节。
李家人之前都是睡床,在寒冷的西伯利亚也一样。去年冬天,安顿下来的李内斯带着老婆烤制的面包以及普通话说的结结巴巴却也能简单交流的长孙李伯罕,去村长朱大贵家表示感谢,结果发现朱家的“床”居然不是木头做的,等一上炕,发现还挺热乎。这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并开始询问细节。
李内斯回家算计了半宿的人工费和材料费,到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就跟家里人宣布,等来年开春天暖和了,学着中国人把木床换成火炕。
他老婆李菲吉、大儿子李科夫和小儿子李格里听完后都是一脸茫然,心想床底下烧火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是烧床还是烧人啊!等听了老头的解释,这才恍然大悟。
跟中国人相比,犹太人的节日也挺多的。什么犹太新年、逾越节、结茅节、灯节、普尔节等等,林林总总不下十种,可哪一个节日都没有中国人的三节热闹。
尤其是春节,除了热闹的烟花和鞭炮、还有各种大集、秧歌、唱戏的,简直让人目不暇接,看花了眼。此外中国人对于祖先的信仰和尊崇之隆重,也让初次见识春节氛围的犹太人深深惊讶。他们当然不懂什么叫“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不过也感受到了中国人对于血缘和家族传承的情感。
大年三十那天的中午,李内斯一家接到邀请,和其他十几户犹太家庭一起,来到二村的村委会大院内参加全村的“团圆宴”。
虽说兴凯湖二村的居民从哪来的都有,而且还不都是一个姓的,可大家来到塞外抱团求生都不容易,于是朱大贵在五年前就别出心裁的发明了这么个活动。此外为了感谢“赵王爷”带着大家脱离苦海,过上富足的日子,团圆宴在开始前,全体村民都要对着赵新的画像行礼,还得表个忠心啥的。
谁知这事传开后,其他村子也跟着有样学样,如今兴凯湖农垦区的二十多个行政村过年都这么干。
赵新听说后对此哭笑不得。虽然他让民政传达不要搞什么行礼表忠心,可底下的老百姓哪会听啊,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于是这个“习俗”就被执拗的延续了下来。
当一百多号犹太人茫然且不知所措的跟着村民们行过礼,朱大贵有讲了几句吉祥话后,宴会开始了。一道道琳琅满目的菜肴让初到的犹太人眼睛都瞪圆了,扑鼻的香气让所有人都在疯狂分泌口水。
吃的也太好了!简直比沙俄的贵族老爷吃的还好。
二村的团圆宴是各家各户出钱出力合办的,如今家家都不缺粮不差钱,过年吃点好的真不叫事。考虑到犹太人初来乍到,所以就没让他们出钱。
“等明年恁家打下庄稼卖给粮站,吃的不比俺家差。咱村家家都差不多。放心吧,好日子还在后头!”朱大贵端着酒杯挨桌敬酒的时候,笑呵呵的向李内斯描述着未来。
当时正跟鸡腿较劲的李伯罕含糊不清的给家人做了翻译,小口抿着酒的李内斯和家人听了后都是不住的点头感谢。
等到了阳历3月份,犹太人的逾越节到了,按照习俗要吃烤全羊。想着春节时那场丰盛的宴会,犹太人们便邀请村民一起参加,女人们做了加入鸡蛋、白糖和松子的未发酵面包,再加上香气扑鼻的烤羊,气氛很是和睦融洽。
直到这时,李内斯他们才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二村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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