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铁索横江狼兵来

  朱珪猜的没错,何喜文的确没有攻取梧州的计划,打下来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去守。一个坐拥四万多居民的十八世纪大城市,没一个团的兵力根本控制不住。

  六千大军要是光打仗肯定够用了,问题是由于北海军的体制问题,投降的清军俘虏不会立刻转化吸收,所以廉州和郁林州的就得有足够的留守部队。如果让钦州和雷州方面的清军抄了后路,那何喜文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跟赵新也没法交代。所以这次由奔袭藤县的部队总共才一个团两千多人。

  之前梁文英曾提议从投降的清军中招募转化一批,用以弥补地方守备兵力的不足,可等发电报给参谋部后,那边的答复是不同意。

  满清的绿营采取的是世兵制,即父兄如果当兵了,子弟就在家当余丁,守兵若是出缺,再从余丁中拔补,余丁不足就从民间招募。一入军籍,世代为兵,子孙后代连科举都无法参加,久而久之,很多绿营兵就成了兵油子。

  在之前俘虏和投降的绿营汛塘兵里,四五十岁的比比皆是,这种人也就是收收税抓个毛贼还行,转化进作战部队肯定没戏。

  目前所有的清军俘虏都被送去了廉州南部的白龙城,清理废墟,扩建码头。等巴城治安警署的人到候,将对他们进行甄别筛选,体能合格和性格老实的将会进行三个月的培训,转为治安警;不合格的就发路费回家种地去,反正北海镇治下也没有军户一说。

  八月十五日凌晨子末时分,北流县城外望夫山下的码头灯火通明。

  在团长魏超的指挥下,两千名会安营的士兵排好队将竹筏抬进江里之前已经演练过两次。扎好的竹筏全都码放在岸边用芦席毛竹搭设的大棚中,每条长九米,宽约两米,用12根粗大的毛竹制成,两头高高翘起。

  竹筏这种玩意虽然比造船容易,可制作的时候还是有不少讲究。比如毛竹必须选用经过晾晒数月的干毛竹,否则火烤加工时容易变形。南线部队的后勤部门前些日子为了凑齐足够数量的干毛竹,将廉州郁林州城和北流县城内所有竹木行的存货一扫而空,另外还采购了大量用于捆绑的麻绳和竹钉。

  再有就是梢头,梢头的角度要求是50度,因为是毛竹脑头的竹体较薄,烤制的时候火候一旦掌握不好过了头,用铁钳一夹,竹体就会开裂,整根毛竹就废了。

  很多事都是这样,长官动动嘴,底下跑断腿。说起来似乎挺容易,实际执行起来细节一大堆。

  随着一只只大型竹筏序列下水,士兵们列队登船。等一百多条竹筏全部下水,时间已近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出发!

  当魏超命人晃动火把下达出发的命令,站在船尾的士兵用长长的竹篙推动前行。等进入航道,竹筏上的士兵便取出工兵铲,随着低沉的号子整齐有序的划动。整支船队浩浩荡荡蜿蜿蜒蜒,象一条水蛇,在黑暗中悄没声息向北游去。

  从北流到容县的水路是七十多里,一百多条大型竹筏组成的船队要想不被人发现根本不可能,更别说走在船队前方五里,驾驶着冲锋舟的侦察小队了。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在距离容县县城二十里的江面上,两名驾着小船正在打渔的父子突然听到南面传来一阵阵轰鸣声,随后便看到有几个黑色的影子正从南面的水道上飞速而来。

  豆,丢物啦?

  听到儿子阿水的询问,渔民周阿大仔细望了望,愕然道:叼那吗你啦,侬儿还不赶快收网!

  父子俩手忙脚乱的收着网,然而那几条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再想划船躲避已经来不及。眼看就要拦腰撞上,阿水被吓的叫了起来。此时就见最前方的黑影突然向右一拐,在水道上划出了一个弧形,绕着渔船就过去了。紧接着,后面的两道黑影也采取了同样的动作。

  就在周阿大父子目瞪口呆时,最后一道黑影减慢速度靠了过来,这时就听有人操着广东官话道:乡里,唔在江心打渔,后面还有咁多船。

  父子二人这才发现,来者是一条船,上面还坐着好几个人。只不过和平常所见的船不同,这条船的船体是黑色的,约莫两丈来长,七八尺宽,船身的材料并不像竹木,看上去圆鼓鼓的,船舷边还挂着红色的绳索。

  船怪异,船上的人也怪异。十几个人全都穿着草绿色的对襟褂子,头上戴着个绿色的圆顶帽子,上面还蒙了张网,帽子下的脸都抹的黑一道白一道,让人看不清面目。此外这些人的手里都拿着个扁长形的奇怪物件,冲外的那一端,顶部还有个黑色的圆筒。

  妈呀!莫不是水鬼?可谁见过水鬼成群结伙的?一只不够,还来一群!周阿大父子已经吓懵了,手脚酸软的瘫倒在了船舱里。

  乡里?

  父子二人牙齿颤得咯咯作响,那还能说的出话。

  乡里?

  咯咯咯

  问话的班长看到这两人光抖索嘴唇不开口,于是再次提醒了一句:乡里,唔在这里打渔,一会后面还有咁多船来,去靠岸的地方啦。我们走!

  话音刚落,冲锋舟的马达再次发出轰鸣,随后便劈波斩浪的向北急速而去,直到变成了一个芝麻大的黑点,脸色煞白的周阿大父子这才长出一口气。

  豆,佢是人还是鬼?

  叼你个衰儿!人鬼都分不出。佢是南面北海贼啦!赶紧闪!

  侦察队的这几条冲锋舟出现在北流江上,令沿途的村寨壮勇和把手汛塘的清军无不惊慌失措。关键是这玩意谁都没见过,光是马达轰鸣的声音就跟打雷似的,再加上最高时速60公里的船速,实在骇人听闻。

  这几条船到了容县附近的江面后,有两条专门负责拦截北去的船,其他几条就在城外的江面上来回兜圈子,令闻讯来到城墙上的县令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是在干嘛?

  太爷,要不要来一炮?一名铺兵向县令请求着,脸上充满了不知死活跃跃欲试的神情。

  在他身后不远的垛口处,架着一门两尺多长的铁炮,外表锈迹斑斑,炮身上有数道铁箍用以加固。这特么就是一门明代的虎蹲炮,之前一直都当信炮用。这玩意要能打中一里之外的冲锋舟,祖坟冒青烟都不行,得呼呼着大火!

  把你手里那玩意放下!捏疯球了哇!王县令一合手里的扇子,铁青着脸,气的连家乡话都喷出来了。

  这位县令名叫王廷举,字献臣,出自山西榆次聂店王家,是有名的大财主。王家在明末清初时以经管土地和高利贷起家,如今开设的当铺遍及江南关外河南山东直隶等地,超过两百家,资产过千万。

  王廷举在家排行老二,念了十几年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可这位死活要过一把做官的瘾,于是只能花钱纳捐,最后走了和府管家刘全的门路,花了五万两白银来容县当了县令。

  别嫌贵,这可是到任即补的实缺,无数人抢破头。容县别看地方小又穷,县令也是从七品官,问题是正牌子进士分发出去也就这职位,还不一定有实缺。

  都他妈鬼搁倒的玩意儿!不是说普天同庆吃月饼看大戏吗?居然搞这套蒙蔽本县!

  一旁的典史是梧州人,对王县令的山西土话听不大懂,眨巴眨巴眼,问道:大人,咱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看着北海贼攻城吧。

  不然,这几条船在江面上光转悠不靠岸,要打早打了。王廷举打开扇子,用力的给自己扇了几下,叹口气道:郁林府上千兵马都挡不住,咱容县就这百十号青壮管球用!

  那就这么看着?到时候胡知府会不会怪罪?

  怪罪?胡大人那里能不能熬过这一劫还不知道呢。

  别人不知道北海军的厉害,出身晋商的王廷举可是太清楚了。他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北海军只要攻城,立码举白旗投降,分分钟都不带犹豫的。反正这官是花钱捐来的,朝廷于他也没多大恩,他可不想跟北流县那个二愣子进士一般,搞的阖家上吊,何苦来哉。

  城墙上的容县百姓不知道的是,正是县太爷的命令把他们救了。半个时辰后,当城墙上的众人看到上百条竹筏组成的船队蜿蜒而来,密密麻麻遮蔽了江面,全吓得脸色煞白,心说好险啊,得亏太爷没让开炮。

  在出发前何喜文对魏超说过,容县守军如果不进攻不阻拦,就不用理会,为了一个小县城耽误时间不值得。

  容县的军民们就这样趴在城头,有惊无险的看着会安营的船队通过了县城。至于王廷举王县令嘛,当他确信江面上的北海军船队没有攻城的意思,便匆匆回了县衙,叫来从山西家里带来的贴身家仆仔细嘱咐了一番,取出早已写好的降书,让对方夜里从南门缒绳出城,去北流县城联络投降事宜。

  他已经看出来了,就冲刚才江上的那副架势,别说藤县了,梧州怕是也够呛。这大清的官以后怕是做不成了,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投降北海镇不丢人,如今晋商跟北海镇私下做生意的有好几家,什么茶叶皮毛人参火柴马灯羊毛制品黄豆等等,无不做的风生水起。像榆次车辋的常家北洸的曹家祁县的乔家以及太谷的武家,这其中尤其以常家和武家做的最大,几乎垄断了长白山人参在北方的市场。

  一天后,会安营的船队经过了北流江和皇华河的交汇处,从这里一直到藤县的六十里水道被称为剑江。这一带东有天堂岭和灵山,西临都榜岭和罗慢岭,山高林茂,水道被夹在群山中间。从岸边到半山腰都是雾气弥漫,水面上飞着密密麻麻的蚊虫,烦不胜烦。太阳在空中毫不留情的暴晒,让竹筏上的士兵汗流浃背。

  明代藤县的府志上把秋天叫蒸秋,意思是说闷热的暑季结束后到了秋天,天气反而更热,要过了重阳才会凉快。

  得亏会安营的人都是自幼生活在湿热的环境,再加上清凉油已经成了部队的标配,所以中暑的人并不多,只是一个个脸上手上都被叮满了大包小包,到了晚上登岸宿营更要小心毒虫和野兽。

  古代的岭南就是这样,湿热多蚊虫的环境简直让北方人无法立足。当官还好些,要是被流放至此,一旦染上疟疾,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由此可见北海军在柑棂澳设立基地的重要性,所有南下的部队最少都要在那里做一个月的适应性训练,否则别说打仗了,光是非战斗减员就能把军官们逼疯。这也是为什么赵新让何喜文统领进攻广西,如今北海军的大部分将领都是北方人,他们在外东北生活多年,很难适应南方的闷热天气。

  一路上,魏超让手下人渴了只能喝水壶里的白开水,饿了就吃罐头和压缩饼干,江水是绝对不能喝,洗个脸凉快凉快倒是可以。

  广西境内由于多山,所以水陆驿站并行。由于侦察队的船速很快,自离开容县境后,窦家寨龙滩塘潘洞塘皇华塘义昌塘等各处水路驿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拿下。驿丁们无不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北海军的冲锋舟快速冲上滩头,等手持步枪的侦察兵们跳下船蹚着水冲过来,他们能做的只剩下逃跑和束手就擒。

  五百里水道行舟,不可能一帆风顺,驿丁中总会有漏网之鱼。水路走不了,他们便施展出千里马的行脚本事,顺着陆路驿道穿山越岭的赶往藤县报信。当侦察队来到距离藤县以南一处名叫马鞍关的地方时,他们发现过不去了。

  这里是进入浔江前河道地形最为险要的地方,从明代正统年间就设有水栅,左右两岸的山坡处均设有城寨,居高临下俯瞰江面。

  北海军占领郁林的消息传到梧州后,梧州协副将徐国才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马鞍关。在其建议下,知府胡有仁召集了大批工匠,连夜打造铁链,然后将其运到马鞍关,在江面上设置了六道铁索,又让藤县县令招募壮勇把守城寨,观察南面动向。

  这六道铁索还不是单纯的横在江上,徐国才又让藤县方面将数条五百料的民船驶到马鞍关后尽数凿沉,用木桩钉在水下使其无法移动,再将铁链挂在露出水面的船体上。如此一来,别说三五百料有桅商船了,寻常小船都过不去。

  遇到这种阻拦手段,古人一般没什么好办法。破除手段无外乎派出敢死队,在船头搭设炉灶,抵近后对铁链连烧带砍,同时还得派水手潜入水里弄掉钉船的木桩,移开沉船。在破坏锁链的同时,还要派兵帮着防守;要知道对面的敌人可不会干瞅着。

  这种水战往往都是你死我活的血战,拼谁的兵多谁的将勇,谁能找到法子快速破坏或守住铁索。

  藤县跟容县一样,都是小县,光靠自己的力量,就算铁索横江也没戏,可如今不是两广总督朱珪来了么。就在他抵达梧州的第二天,从桂林府和平乐府赶来支援的土兵和狼兵也都到了。

  关于狼兵的称谓,其实与狼人有关。别误会,可不是一到满月就浑身长毛满嘴獠牙的那种,而是跟壮族瑶族一样的当地土著。这些人平时散居于粤西群山之间,长到少年便开始习武。

  很多人以为只要是广西的土兵就是狼兵,这是不对的。土兵有很多种,壮族瑶族,但只有以狼人族群为主的土兵才是狼兵,也叫真狼,其他都是假狼。

  狼兵之名,首见于明代正统年间。当时浔州与大藤峡地区诸山相错,瑶寇出没,而左右两江的土司地方,因为人多田少,不少人便以当兵为生,作战勇猛,令瑶民非常畏惧。

  明代的广西狼兵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强大武力,人数最高峰约在十万以上,几乎参加了明王朝晚期的历次战争。然而到了如今,很多狼人已经转化成了农民,桂东地区的狼兵在编者只剩了两千多人。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是三藩之乱后广西地区的军事活动越来越少,特别在改土归流以后,狼兵的管理体制被彻底打乱,使得狼兵的数量急剧减少。

  朱珪一看正好,团练兵是他的定海神针,暂时不想动,绿营兵力又太少,打仗的水平实在不咋地。两千狼兵不多不少,去守马鞍关那种险峻地形最合适。再者从梧州到藤县并不远,一百六十里的水路,坐船两天就能到。

  出发前的狼兵每人都领到了十两银子,士气大振,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他们本来图的就是犒赏,总不能辛辛苦苦赶过来就为了啃老米饭吧。

  广东话里没有老乡一词,而是称呼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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