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八月秋风

  当考试院内的铃声响起,在行政学校的一间被临时用作考场的宿舍里,被监考人员通知可以开始的席佩兰便打开了面前牛皮纸袋,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翻开那张写有四书题目的纸时,只见上面印着“厄穷而不悯”五个大字。席佩兰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抿嘴微微一笑,不由轻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这道题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另外在《孟子.万章下》也有同样的话。原文是:“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

  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在遭遇困窘之境时,该如何保持自己精神节操,不能悲天悯人。考生要根据上述意思写一篇不超过七百字的八股文,限时三天两夜。

  至于策论题,则是关于北海镇实行的“土地改革”,上面引用了《土地经营和民间借贷条例》中关于“减租减息”的一段条文,要求考生就自己的认识进行阐述,字数在一千以内。

  席佩兰看到这里,眉头顿时一皱。之前发下的培训教材里倒是有土改法令的解释,可因为时间的关系,她只是泛泛而看。

  想了片刻,她决定先放在一边,把四书题做了再说。

  之后不久,在考试院里的林起宗和大部分考生在看到题目后用了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也想到了题目出处,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而策论则是让不少人有些懵,不过在林起宗看来,给穷人减租总是件好事。另外当他看过北海镇那一望无际的阡陌良田后,心中也有了计较。

  因为来参加应试的童生总共才不到二百人,所以汪中他们在出题的时候,就没想过多增加难度;反正科举就算通过了,后面还有一年的专业方向学习,北海镇也不靠四书五经治天下。

  给个堂堂正正的题目,老老实实答出来就好,主要目的是考校应试者对四书五经的掌握程度和理解能力,以及对北海镇政策的理解程度。

  说实在的,四书的内容总量并不多,适合作为八股文题目的内容更是有限。如今在文教发达的地区,有条件且又用功的考生甚至可能将四书中所有最常被用作考题的内容全部掌握默诵。

  为什么说清代的童生试三关比考举人还难?

  假若一个普通人从六七岁开蒙读书的话,想通读四书,同时还要学习朱熹的各种批注,没有六七年的工夫很难做到;而五经就更长了,至少要七八年;此外还有前四史——《史记》、《汉》、《三国志》。

  基本上一个20岁的读书人想要掌握以上内容,除了天才和超级学霸,很难做到。所以明白为什么清代随便一个秀才拿到后世都是妥妥的国学大师了吧?他们当个中文系教授都绰绰有余!当然了,捐生不在此列。

  试问如今有哪个教授能通篇背诵四书五经的,甚至从中随便抽个题目就能写篇八股文?

  说白了,童生试是要通过考生对四书五经的掌握程度,行文中的义理是否通顺,由此来选拔读书种子。

  另外童生考试的难度之二就是截搭题。从明代中期开始,四书里能用来出题的基本上都出过了,为了考查童生们的实力,并保证较低的录取率,考官们便玩起了花样,让无数考生遭受欲仙欲死的精神蹂躏。

  到了乾隆三年,清廷明文规定,童试的命题可以出现难度较大的截搭题。比如“而学之壮”这个题目就是个截搭题,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全文是“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

  虽然清廷要求截搭题涉及的两句话在意思上必须是上下连贯,不能割裂文义。然而要想不割裂原文意思实在太难,所以在童生试中便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甚至明显有问题的考题。究其原因,要么是考官潦草应付,要么是有意自我显摆,又或者故意耍弄刁难。

  比如光绪时期有位知府便以“鼋、鼍、蛟、龙、鱼、鳖”命题,让自己管辖的六县分别用一个字当考题。绝大部分考生看到题目瞬间懵圈,不知从何落笔,于是黜落者极多。

  实际上这道题出自《中庸》里的一段话:“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然而这种将动物的名字拿出来并分别作为考题,已经不是奇谈了,简直混蛋。

  还有就是某府以“为人君为人父为人臣为人子”为题,分派到手下四个县,各取一个“为人”当题目。这种题对考生来说实在要命!

  因为按照答题规则,不光是作文中不许有“君臣父子”四字,就是后面的“止于敬”、“止于慈”等字也是万万不能写,但是在行文中句句话又不能离开上述意思。这种题稍有不慎就会不符合礼法,而八股文又最讲礼法,只要写错就会被黜落。

  更有甚者,有些考官在四书里找不出题目,竟然从《汉书》里找。我勒个去啊~~四书五经还没学利落呢!然而考生还不能说考官错了,因为《汉书》属于前四史,也是童生要掌握的知识内容。

  所以一道正儿八经的四书题对林起宗这些童生来说,就跟开卷考试一样,完全白给!大家所要比拼的,就是文字功底和书法水平。

  而在秀才们那边,本次考试也被缩减到两场,第一场四书题,第二场是时务策论两道。

  孙原湘那些人拿到的四书题是三道,分别是“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以及“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这三道题目中,第一题出自《论语》,第二题出自《中庸》,第三题出自《孟子》。答题的要求是根据这三段话写三篇八股文,同样是每篇不得超过七百字。

  清代乡试首场的四书题规矩基本如此,从四书里出三道题;《论语》和《孟子》是必须得有的,再从《中庸》或者《大学》选择一个。对于已经熟读四书五经的秀才们来说,截搭题的套路游戏就不能用了。

  因为举人考试是要代圣贤立言,所以讲究的是“清真雅正”。而且还须引经据典,博采诸子百家之精华,不得旁涉杂说,以达到纵横捭阖的境界。

  至于第二场的策论题有两道,第一道是关于治河的,就黄淮年年水灾的问题,阐述如何从根本上解决;第二道则是要考生针对北海镇“土地改革”一事发表见解。

  没错,北海镇这是准备培养自己的水利人才了。赵新和陈青松打算从这届的考生里,最好能选出几个,就此打造北海镇的治黄班底。

  自北宋末年以来,黄河是年年治年年患,稍一松懈就要发生天灾人祸。这其中固然有吏治腐败偷工减料的原因,然而最关键的则是因为靖康之变的时候,镇守大名府的枢密直学士杜充为了阻挡金兵,下令掘开大堤,由此使得黄河夺淮入海,八百里水泊梁山消失不见,自此黄淮一带便一直泛滥,水灾不断,山东地区也成了干旱区。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直到咸丰五年,黄河再次决口,不过这一次却奇迹般的跟淮河分家,夺济水水道由山东入海。虽然淮河还是依旧经常闹水灾,可黄河从此终于消停了。

  问题是对赵新等人来说,等他们入关后,总不能干等几十年等黄河改道吧?另外年年投入大笔经费加固河堤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得从根子上找办法。陈青松给出的方案是,不光淮河要修筑堤坝,黄河也要再开一条运河,强行让其改道走山东入海。

  说起来,到了乡试这一层面的时候,秀才们不仅要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还要钻研前四史记、诸子百家、乃至《离骚》和历代《文选》,并要对政务有所了解;因为从第二场和第三场开始,考试内容就会涉及到天文、地理、历史、文学、吏治、财赋、水利、外交、军事这些方面,这根本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所能回答的。

  没这两把刷子别说考举人考进士了,连给人当师爷当幕僚的资格都没有,撑死了当个私塾先生!

  所以说并不是中国传统的读书教育方法有问题,而是封建专制下理学家的“功名成即德行成”理论、只重四书的人才选拔制度、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官场制度性腐败有问题。即便是那些能够经世致用的顶尖人物,也只能在官场夹缝中艰难前行。

  看看北海镇的“新扬州八怪”吧,他们哪一个不是涉猎广博的经学大家,只不过每人学问的侧重点不同罢了。再想想另一时空中的洪亮吉、林则徐、左宗棠、李鸿章、乃至梁启超

  孙原湘看完题目后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在上培训课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次考试没有律诗题,可他还是有些惋惜,自己最大的特长发挥不出来啊!

  原本汪中他们倒是拟了律诗题,可被赵新给否了。在他看来,写诗纯属个人爱好,就算达到李杜的水平又怎么样,于经济民生毛用都没有。再说了,清代的好诗从来不会出自科举。

  孙原湘虽然想着该如何破题,可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妻子的身影。

  “也不知童生试会出什么题,要是遇到截搭题,想必韵芬也会头疼不已吧。”

  不过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到了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席佩兰那边已经将四书题的草稿打完,她决定吃饱后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开始誊抄到答题纸上。只不过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是本届童生试第一场里第一个交卷的考生。

  第一天的考试就这么过去了,黄昏时分,明亮的灯光在一间间屋内亮起,两座考试楼也变得灯火通明。还好所有应试者都见识过北海镇的电灯,之前的培训课也都是上到晚上才结束,所以没有谁会大惊小怪。

  要知道满清治下的考场,夜晚都是要自备蜡烛的,原因在于官方提供的蜡烛质量实在太烂。

  林起宗放下毛笔,不自觉的伸展了一下胳膊,又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感觉肚中有些饿了,随即便抬起头,看向了屋内正前方悬挂着的“西洋钟”。

  北海镇大食堂中午给考生们准备的午饭有一块煎鲑鱼、两只海虾、一份蔬菜,一小碗豆腐汤,主食是大米饭或馒头,味道很是不错,这让他更期待晚上会吃什么。当表盘上的长短针指向五点的时候,林起宗的鼻尖突然一动,心说来了!

  二十多分钟后,两名系着白围裙的年轻人将一个个松木食盒送进了考场。林起宗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竟然是肥花花的红烧肉炖粉条和土豆丝,不争气的口水瞬间便大量分泌。他迫不及待的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啧啧~~满足!

  因为北海镇的考场不是满清的那种考棚,所以林起宗一开动,屋内其他人也只得放下手中笔,收拾桌面准备开吃。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两名身穿白衣大褂的人从门外一闪而过。林起宗等人也不敢起身张望,便竖起了耳朵细听动静。

  过了好一会,就见两名“白大褂”抬着一副担架从门外经过,上面还躺着一个人,随行的还有一名负责监考的人。

  事后林起宗才知道,敢情被抬出去的这位水平实在太差,而且一考试就紧张,即便是经过了培训班辅导还是不灵。

  这位叫吴云的考生来自文登,他从早上八点半就面对考题枯坐,一直到下午五点多也不得要领,中间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到最后竟急的在桌案上用毛笔写了首四言诗,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其诗云:“惟其如此,所以如此,早知如此,悔不如此。”

  得亏北海镇医院在考场内安排了两名医生和几名医护人员,一应药物全都齐备。吴云被抬到临时急救室后,输起了葡萄糖,又吸了些氧,这才醒了过来,随即又一脸羞愧,直说对不起父母妻儿。他以为这下肯定会被黜落,谁知陪同的监考人员在听说他没什么大事后,便过来问他还考不考?

  吴云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道:“学生还能继续考?”

  “当然!你又没违反考场纪律,只是晕过去了。十年寒窗不容易,你要还想继续,一会儿缓过来就回去。对了,我呆会让人给你端碗粥过来,咱别光顾着考试,饭也得吃啊!”

  吴云的眼泪唰的就流了出来。他从十五岁考到了三十五岁,每次都是因为心里压力大,一进考场就晕菜,所以屡屡不中。而且明清时代的考场有个规矩,考生要是晕倒被人抬出考棚救治,即便好了也会被取消资格,下回再说。

  谁知道北海镇居然没有这规矩,还能继续,吴云心中不由激动万分。他也忘了自己正在扎针输液呢,虽然起不来,还是准备抬手道谢,可随即就觉手背猛的一疼,低头再一看,不禁惨叫道:“哎哟!出血了!”

  因为考试期间考试院完全封闭,赵新就只能通过电话向汪中询问情况,当得知只有一个考生晕倒,其他都还顺利,他和陈青松、于德利三人总算放下心来。

  话说清代科举考场上因心理压力大而晕倒那都不叫事,因精神和身体折磨在考场内自杀的都有。在另一时空历史中的光绪时期,浙江乡试就多次有考生自杀,比如在肚皮上划十几刀剖腹的,用蜡烛签自刺脖颈的,最猛的是有一位居然自碎睾丸而死。

  想想都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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