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权力的本质是责任

  话说在另一时空中那份着名的纲领性文件,北海镇拿来借用一点问题都没有,总共六十条的内容已经是面面俱到了,个别名词稍加修改即可,何必还要费劲巴拉的重新编一份呢?

  赵新敏锐的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虽然不知道对方具体想干什么,但还是立刻就塞了两个人进去。而在随后其他人发言的过程中,周卫国再没说话,只是偶尔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后又在记事本上唰唰写了起来。

  到了下午五点,于德利宣布今天的会议结束,明天早上八点半继续,并告知了会议期间的晚餐时间和就餐地点。因为是闭门会,为了防止会议内容泄露出去,所以29个人的住宿和就餐都集中在一起,没有特别紧急事务和赵新签字的条子,一律不得单独外出。

  周卫国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前脚刚迈出会议室的大门,于德利把他叫住了:“小周,等一下。”

  于德利今年已经57了,而周卫国刚43,所以叫他“小周”毫不奇怪。

  “老于,有事吗?”

  “晚饭六点半才开,咱们先聊两句。唔,要是你现在有事的话,咱们饭后聊也行。”

  “那还是先说吧。”周卫国转身回到了座位上,此时屋内就剩他、于德利和刘铮三人。

  “关于共同纲领的事,我觉得可以借鉴历史上的那份,你怎么看?”

  周卫国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如果没有于德利的支持很难实现,略作犹豫便道:“我想增加关于公民法权的解释,阐明我们要保障人身权和财产权。有了这条,不光是政体的合法性有了保障,还能够明确上下阶层的权益界限。权力所不能阑入,只有保证了老百姓的个人所有权,才能使宪政、法治、均衡政体的构建顺利实现。”

  咝~~!于德利眉梢一抬,讶然道:“你这是打算引入罗马法?”

  周卫国点头道:“是的。只有确立一个禁止侵夺他人财产的所有权准则,建立充分保障个人所有权制为目的的公共权力和国家形态,才是共和政体的基础。”

  于德利没想到周卫国居然想的是这个,这可是个大命题。他忍不住朝刘铮瞟了一眼。刘铮笑呵呵的道:“老周,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好吧。”周卫国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离晚饭时间早,于是打开自己的记事本,翻到某一页,摆出了一副老师上课的架势。

  “在传统皇权下的中国,城市的首要功能,都是作为皇权体系这张大网上的一个个凝聚和传递权力的节点。那么在这种前提下,古代城市经济便有了两个最重要的特质。首先城市经济必然被置于皇权的控御之下,整体上也必须以服务于皇权为前提;其次,城市经济的繁荣,都是以统治权力对全社会的集权控制和权力消费的急剧膨胀为前提.”

  “等一下,老周,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于德利不满的道:“小刘,你急什么!总得让人家把话说完。小周,你继续。”

  “不好意思啊,老周。”

  周卫国看了刘铮一眼,见对方道了歉,便压下心中不快,继续道:“一旦这种以残酷掠夺弱势群体为前提的繁荣,达到了社会的承载极限,整个社会结构就会发生雪崩式的倒塌,并重新开始下一周期的轮回。所以皇权社会非但不可能导致现代制度的产生和确立,相反连长期保持传统经济的平稳运行都不可能。我这么说你们二位能听明白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于德利起身走到门口,开门对让面站岗的警卫送一壶开水进来,然后才关上门道:“不好意思,请继续。”

  周卫国心说我刚才就应该直接走,不该留下。他暗暗叹口气继续道:“北海镇要构建一个新制度、新社会,我觉得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要维护平民的法权。中世纪的欧洲能走出黑暗,就是因为罗马法确立了能使国民私有财产得到确认和保障的法权和法律制度。从平民到贵族、甚至是国王和皇帝,他们在作为财产所有者时必须要遵循和保证私人所有权。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能建立现代的共和制度和经济制度”

  “停停停,”刘铮忍不住打断道:“老周,从皇权社会向公民社会的过渡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就我所知,英国人为了《大宪章》经过了数百年的反复博弈,法国人在复辟和革命之间来回拉锯,死了多少人,赵新和邓飞他们可都是亲眼看到了。就算是我们那个时代,在外力的压迫下,改良和革命,专制和宪政,都经历了反复的搏杀,反反复复。我们连公民基础还无从谈起呢,搞哪门子的法权啊?”

  周卫国这下有些火了,这是刘铮第二次打断自己了,他随即反驳道:“你这话我不赞成,北海镇打天下不也一样经过搏杀?就像老于说的,我们只有29个人,满打满算也才278个。虚君共和,那不是宪政是什么?再说,部队一旦南下,得天下的速度会很快,满清根本不是对手。到时候具体执行法律的,把全北海镇的治安警都算上也不够,肯定还得用那些在封建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官僚。谁敢保证他们在执法和使用权力时不会打着我们的名义滥用?”

  “呃”

  刘铮承认对方此言很有道理,这还真是个问题。老百姓的人身和财产权得不到保障,那就无法阻止权力滥用的行为。他在岛国这些年见到了太多这样的事,老百姓根本无力反抗那些胥吏官僚的肆意欺压。

  然而此时于德利的瞳孔微不可查的一缩,他从周卫国的话里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个词,随即故作不经意,语气平淡的道:“小周,你刚才说宪政?”

  在来北海镇以前,周卫国只是个对西方政治理论有兴趣的语文老师,有时也会在网上跟着吐槽几句。他个人非常认同“以公民权利和契约关系来构建社会”的理论,在他的心目中,古罗马那样的“千年法律帝国”才是最应该效仿和实践的;也只有建立在公民权利伦理基础上的国家,才不会走入“治乱循环”的怪圈。

  他因为赵新安插了于刘二人的举动,心里本来就很郁闷,结果刘铮总动不动就打断他说话,于是便想都没想解释道:“是啊!在宪政法理的体系里,公民的财产权、生命权和自由权,是通向公共权利的基石。有了宪政制度,人民的权利才能得到保障,更是每个人发挥道德潜能的前提。儒家不是总在讲仁义道德治天下吗?

  我以为,明确“私法”与“公法”,本身就是我们下一步宪政过程中最重要的内容。想废除人身依附,必须要把人身权和财产权就此解脱出来,这才是我们构建近现代社会经济制度的首要条件。”

  于德利这下全明白了,心说难怪他会跳出来主动提出搞什么纲领,原来是打的这个盘算。

  要知道“宪政”这个词有两重含义,第一重是普遍意义上的通过宪法来指导政体,而第二重则是专指某种政治制度,比如三权分立.

  事实上这的确是周卫国的阳谋。他希望通过起草北海镇建国的纲领性文件,将自己认同的理论加进去,由此来建立自己在未来政体中的地位。只要公民权的理念遍及天下,自己也将得到无数人的拥戴,成为一个可以制衡皇帝权力的立法者。

  “小周,你说完了吧?”

  “暂时就这些,其他还没想好。”

  于德利点点头,他抬手止住要说话的刘铮,停顿了一下道:“肯尼迪有句话,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西方人说,自由是其他一切权利的基础。不管是洛克为代表的个人权利本位,还是卢梭为代表的整体权利本位,他们都在谈权利。无论是美国人的《独立宣言》,还是法国人的《人权宣言》,里面一上来也都在说权利,就跟你说的一样,生命、财产、自由。我这么说你没意见吧?”

  周卫国有些摸不准于德利的想法,不过他还是点头赞许道:“没有。老于你可以啊,懂的可真不少。”

  刘铮心里也对于德利佩服不已,心说这位在北海镇不声不响的闷头搞了这么多年的政治教育,真看不出以前居然是个数学老师。

  “好,那我们再来说说中国人的权利观吧。唔,这么说或许不准确。在咱们中国文化里,不管是黄老还是孔孟,他们都在讲责任。道家讲谦下守柔,儒家讲礼制,讲正名。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人都要承担各自的责任,名才能正。孟子说的‘内圣外王’是责任,汪中他们经常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责任,就算是皇帝也要行仁政,才能做到对天负责。”

  “说来惭愧,我以前对传统文化不熟,虽然看了那么多古文书,可要不是这些年和汪中他们经常讨论,好多事我也不明白。唉,咱们那个时代,传统文化断层断的太厉害了。”

  “尚书上说,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和才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最高追求,有了追求就要谈到责任,所以讲‘仁’,为了达到仁的地步,儒家又讲礼。在我看来,礼就是一份责任清单,由此使无序转为有序,能一直保持礼,大概离仁也就不远了。”

  “可问题是光有礼还不行,你还得有发自内心的诚。这点我觉得孟子说的最透彻,他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我们这个文化啊,对个人素质和自己修养的要求太高,绝大多数人很难做到。所以那些前人才总是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

  周卫国越听越糊涂,他忍不住开口道:“老于,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对孔子孟子的可真没什么兴趣。”

  “嗯。”于德利微微颔首,抬眼盯着周卫国的双眼道:“小周,我们的文化真的不好么?你宁愿用罗马法这些西方人现成的东西,也不愿在传统文化里找答案么?”

  周卫国心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合着绕了半天弯子,就为了问我这个?他有些气愤的道:“腐朽糟粕的东西找什么找?如果有答案,在咱们历史上早找到了!在中国的传统里,从来都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个人责任,只有对义务的奴隶服从,对权利不负责任的滥用!”

  “我们的文化里不是不讲权利,而是要先谈责任。那是因为没了责任,权利也就无从谈起,这和西方文化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于德利见对方还不死心,于是断然道:“中国文化是责任伦理体系,从来都不是什么契约权利体系。陈青松之前为政体的合法性纠结好久,要我说他是瞎担心,只要我们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民众就一定会赋予我们相应的权利,合法性自然就有了。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当然,我们会有自己的宪法,也一定会依宪执政,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要搞三权分立的宪政!连土地改革的目标都还没有完成,空谈什么财产权,你打算说给谁听?!”

  “老于,你别误会,我.”

  看到周卫国突然乱了阵脚,一旁的刘铮心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这老于可以啊,说话一环套一环的。实际上之前要不是时刻谨记着紧跟“组织”,他也差点被周卫国的理论给带沟里去。

  一滴冷汗从周卫国的脑门冒了出来,他这才明白于德利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心思。哎呀,算计了半天,怎么把土改的事给忘了?要稳住,一定要稳住!这次不行,以后还有机会,千万不能急。

  想到这里,他面色一缓,堆起笑容道:“哎呀,老于,是我糊涂了!别在意,我也没别的意思。”

  周卫国转头看向刘铮,只见对方也是冷冷的看着自己,于是便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把六十条给稍微改一下,不做任何内容上的添加了。吃完晚饭我回去就改,然后拿给你们二位看下,怎么样?”

  刘铮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老周,别误会,咱们有问题就应该坐下来讨论么,这事啊,就是不辩不明。”

  “对对!”

  于德利突然轻松的一笑,起身拍了拍周卫国的肩膀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走,一起吃饭去,好好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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