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许诺一个人,带她去极南雪国看雪,去极北三阴国泡温泉,去极西海域之国钓鱼,去极东阳出之国看日出。
可是我食言了。
……
我记得那一天,她刚出现在玲珑塔外十公里的时候,就被我发觉了。
我能感觉到她在尽量收敛妖气,可是毕竟是一头刚成年的鲲,在海里的动静总是不小的。
来上香祈福的渔民问我这头白色大鱼的出现,是福是祸,需不需要除掉它。
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让他们不必紧张,一切随缘就好。
那天我敲晚钟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海岸边。
白衣白发白色瞳孔,明明本体那么庞大,化成人形却又那么弱小,好像稍微强一点的风就能将她吹走。
她也不靠近,只在那里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只当她是一头迷路的鲲崽,再未理会,继续去翻阅已经烂熟于心的梵经。
师父曾说悟到了,便能再成神。
可是一千多年了,神已覆灭,我就算是成神了又能如何?
我如今每日守着这空院子,看守玲珑塔下镇压的鹏,玲珑寺被我用双足丈量了一遍又一遍,鲸钟长长短短敲了无数次。
玲珑寺红瓦一万三千零八片,青石一千六百七十二块,共十八个蚁穴,十九个鸟巢,我还没数清的的,大约也就只有玲珑寺当中那棵红杉有多少片叶子了。
我知道那棵百丈红杉是通往灵界的桥,有时候我会问祂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是否觉得厌烦,但祂从未言说。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烦的?已经忘记,只是那一天敲完鲸钟,突然出现一个念头,何时才能结束这漫长又无聊的一生。
我就知道,我一心向神之心在动摇。
只要踏入神境,就需断情绝念,无嗔无痴,无憎无怨,才能成就大道。
可连师父都不知道,我有心魔。
虽然我从未怨憎被神界抛弃,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因大人物的争执引起不周山倒,众神的怒火要烧向整个人间。
这把火也烧到了我心里。
有时候会突然分不清,自己每日诵读梵经,专心敲钟,到底是为众生祈福,还是为自己脱离苦海。
那天晚上我将梵经抄写了三遍,又诵读至天明。
白鲲并未离去,一直在失罪崖下徘徊不定,我放出神识去探听才知她是要救出她哥哥。
其实这也不难推算。
当年鹏企图以一己之力,撼动神界,成立海神之界。
可惜了,被神主之子金乌知道,反将了他一军,若不是白泽护短,怕是早就形神俱灭。
三界已定,妖界神界灵界,皆遵神界为首,人界又归神界管,鹏想独立出海神之界,脱离掌管,自然是要受到惩罚。
可惜了鲸之一族,从此群龙无首,在海里倍受欺凌,都被赶到快到雪国的地方。
看来他的妹妹已经完成了第一次蜕变,鲸之一族怕是也撑不下去了。
每天观察她成了我新的功课。一头情绪不稳定的鲲,可能瞬间毁了方圆百里的村落。
这里的人口原本就少,我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信任。
见她每日如此焦躁,我终是不忍,前去为她解惑。
刚飞至崖下,就听见她在大喊,问我愿不愿意娶她。
我如实告诉她,无心嫁娶。
她脸上的情绪错综复杂,像哭像笑,又像是在忧伤,似乎还有些激动。
第一次,我算不出一个人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她措辞不清的命令我,放了他哥哥。
而我只想知道这个逻辑不清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小声的告诉我,她叫鲲九。
我这才想起鲸之一族取名的方法,不由笑了出来。
后来我给她取名叫玲珑。
她高兴的手舞足蹈。
其实我想让这个很容易就纠结矛盾的姑娘再留一会的,只是一出口便成了赶她的话。
她拉着我的衣袖不死心的问我,可不可以放了他哥哥。
我也不知道,神说将他镇压于此,但没说镇压多久就覆灭了。
我只得告诉她这是神的旨意,我无法答应。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钥匙,开启镇妖塔的钥匙。
那是神主亲手锁上的,我需要更为强大的力量才能强行破开。
可是我神心不定,近百年并无太大突破,所以我没法答应她。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说,要跟我打一架。
可我并不想跟她打。
所以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走了。
我那日又破了戒,所以梵经抄了五遍。
她还是没有走,在失罪崖下徘徊了几日,还在一块岩石反复刻画着什么。
我想大约是一些骂我的话。
因为我没能如愿放出她哥哥。
村民们有时就是这样,若是如愿便歌功颂德,不如愿的便在玲珑寺门口破口大骂。
我已经习惯了。
第七日晚上,她终是忍不住从失罪崖后飞升上来,企图偷袭我。
真是只可爱的鲲!
神的结界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她撕破。
我收敛气息,就站在那里看她一遍遍的想要进来,衣服都湿透了,显出玲珑的曲线。
非礼勿视。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缘由,让她快点回去。
我想着她也许会恼怒,没想到她居然对我道歉,原因是吵到我了。
其实没关系的,我从不休息,不存在吵不吵的。
可她却仍旧担心我的身体,真是个傻姑娘。
她跟我打了个赌,第二日公鸡鸣叫之时,在失罪崖下打一架,若是她赢了就要放了她哥哥。
我答应她了。
因为我知道她赢不了。
那天晚上我仍旧没有睡好,因为我在聆听她在十公里之处海域的鸣叫。
她大约还不知道,能听到鲸之一族鸣叫的除了本族人跟妖怪,还有神。
她声音里掩藏的秘密,我都知道,我将这声音施法收到鲸钟里。
她总有一天要走的,我在抄完梵经的时候可以听上一听。
第二日我并没有等到公鸡的鸣叫声。
因为傻丫头将附近所有公鸡的嗓音都堵上了。
我算着时间,如约而至。
她仍在那里认真刻画,还一边傻笑,一边流口水。
走的近了才发现傻丫头是在刻画她跟我的名字。
说实话,她的字写的不太好,像得了病的鱼,歪歪扭扭,还把我的名字写错了,只留了两点。
我捉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再写了一遍。
傻姑娘的手有些冰凉,身上有咸咸的海水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陆上太干燥,她竟然流了鼻血,我原本想给她擦一擦的,可惜越擦越花,不由莞尔。
那一天她落荒而逃,连下一次比试的时间都没有约。
这次她的鸣叫声有些忧伤,就像是房梁上饿着肚子的幼雀。
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放她哥哥吗?
在我敲完晚钟的时候,她来了。
我想过她很弱,没想过她会这么弱,只一招就落败。
就是召唤出了鲸之一族王的武器三叉戟,也是这样。
那武器肯定是傻姑娘偷出来的,不然怎会连万分之一的力量都使不出来。
我将她用三叉戟召唤出的惊天海浪控在半空,等她下一招,五息之后她突然拿下防止分心绑着的帕子。
我以为有什么新的招数,便问了问她,打完了好回去做功课。
没想到这一问,像是捅了马蜂窝,她竟蹲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失了章法,雨从空中落了下来,她哭的更大声了。
她说我仗着给她取名有功便为所欲为。
可是为所欲为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我的不是,一边哭诉自己的不幸。
最后哭着睡着了。
我想了想,将她抱回玲珑寺客房,傻丫头在梦里都在呢喃她的娘亲,哥哥跟父亲。
我想成全她,放了她哥哥。
她还是适合高兴的模样。
那晚魅姬穿过结界来找我。
不过百多年不见,她妖力竟然增长的如此之快,可以无视神的结界。
她来与我做交易,想要用她五成妖力,换我一道神魄。
她开出的条件并未使我动摇,就那一句,可有足够力量放出鹏,领我有些动容。
我实在是不想世界上再多出一个不开心的人。
所以我答应她了。
魅姬一来我就设了结界怕吵醒玲珑,没想到她那么厉害,竟在悄无声息中在我设置的结界上撕了一道口子,将我们的谈话漏给了玲珑。
我后来对玲珑说了慌,并借此教了她控水之术。
只希望她日后能更强大一点,得到三叉戟的认可。
接受魅姬的力量意味着我原本就不稳定的神心受到妖气的侵蚀。
动用融合的力量放出鹏后,我就发觉自己可能入魔。
原本靠梵经就能压下的心魔也在蠢蠢欲动。
我将所有妖魔之息聚集到双眼,以减缓发作时间。
我知道最终我可能会看不见,成为魅姬傀儡,这个世界大约只有白帝能控制住入魔的我。
千算万算,没想到魅姬不知何时进了玲珑塔,对鹏动了手脚,将他一魄困在鲸钟。
还告诉他我已入魔的消息。
我能推断出魅姬打算,白帝眼里不容沙子,她想让我与整个妖界为敌,这样就能为她所用。
其实没关系的,我也希望白帝能来。
只没想到傻姑娘竟然去阻止鹏,还误杀了她心心念念的哥哥。
我最后的意识只停留在让她去骗白泽来,并在弥留之际许诺她去看世界,其他就不知道了。
再清醒时,竟是她全身是血的倒在我怀里。
我的傻姑娘,我最终还是食言了。
若有来世,若有下辈子,管什么清规戒律,管什么王权富贵,我定娶了这个傻姑娘。
带她去极南雪国看雪,去极北三阴国泡温泉,去极西海域之国钓鱼,去极东阳出之国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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