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崆穴来风(上)

  在青城时,李景风就常听沈谢众人提起诸葛然,他是点苍副掌门,点苍想要谋取下任昆仑共议的席位,诸葛然在青城策划了一场暗杀,又灭口了福居馆。他想起当日惨案,掌柜无端横死,不由得对这人有些厌憎。

  只见诸葛然找了块稍空的地方,把拐杖对着他面前比划几下,道:“让点。”态度甚不礼貌。李景风挪了挪位置,空出一块,诸葛然拄着拐杖坐下,与他跟胡净离了点距离,这才开口问道:“三爷,又搞什么鬼?崆峒有这么缺钱粮,要绑着我跟点苍勒索?”

  齐子概咧开嘴嘻嘻笑道:“密道的事,副掌听说过?”

  诸葛然问:“去年嵩山掌门纳了女婿,三爷听说过?”

  齐子概愕然问:“听过,怎地?”

  诸葛然道:“三爷觉得怎样?”

  齐子概疑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密道我也听说过,我书柜里头还有本《陇舆山记》下册,收藏得挺好,就怕坏了市面上买不回来。”诸葛然道,“可这跟我又有屁关系?”

  齐子概道:“蛮族入关不是小事,小猴儿该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诸葛然道:“你娶老婆,我倒愿意帮忙洞房,别的,再商量。”

  齐子概拍胸脯道:“这没问题,齐某成婚之日就请副掌来验货。”

  诸葛然道:“得了,我还不晓得您老的性子?空口套白狼那是我的活,你要套狼得动手。你把我捉来这,行,困着我不让我走,也行,要我帮忙,那是不行。”

  齐子概拍着诸葛然的肩膀大笑道:“小猴儿别开玩笑了,以咱们的交情,这忙肯定会帮的。”

  诸葛然耸耸肩,道:“老朋友讲交情不是想借钱就是要赖账,您是哪样?这样,咱不说废话,要我帮你找密道,你也得帮个忙。”

  齐子概道:“好说好说,天大的忙我都帮了。”

  诸葛然道:“点苍想选下任的昆仑共议盟主,还请三爷跟二爷打个招呼。”

  李景风早知此事,是以并不讶异,他看胡净脸色一白,显然震动不小,却不敢插嘴,于是道:“副掌门,照理说,下任盟主该是衡山派才对。”

  胡净听他插嘴,大感意外,忙拉着李景风衣袖示意他别乱说话。诸葛然转过头来,望向李景风,撅起嘴问道:“大爷贵姓?”

  李景风回道:“我姓李,我叫……”

  “没问你名字。令堂可好?”

  怎地无端端问起母亲来?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道:“家母过世多年。”

  诸葛然故作震惊道:“李掌门怎么过世了?三爷,你听过这事?”

  齐子概道:“他是我朋友,无门无派,就是个普通人。小猴儿别耍他玩。”

  诸葛然道:“现在是他耍着我玩呢!我就想问,他要不是李玄燹的私生子,又是哪家大门大派的少主掌门敢插这个嘴?”

  李景风站起身大声道:“你身份高贵,也要占个理字!难道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他如此大声斥责诸葛然,一旁的胡净脸色惨白,他不知李景风与诸葛然的恩怨,只想这年轻人不知死活,连诸葛然都敢顶撞。岂知诸葛然不怒反笑,举起手杖敲着地板道:“坐下坐下,站这么高,想欺负矮子吗?”

  李景风也察觉自己失态,涨红着脸坐回地上。诸葛然道:“小子,你要说理,我们就说理。刚才是谁先插嘴,谁先大声说话?是我倚强凌弱,还是你仗高欺矮?”

  李景风一时语塞,过了会才道:“是我没礼貌,向副掌门谢罪。”说着鞠躬谢罪,但对这名矮子仍无一点好感,于是又道,“但照规矩,下届昆仑共议该是衡山派才是,怎会是点苍?这是道理吗?”

  诸葛然摸着下巴说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好,身份高贵也要站着理字,身份低下难道就不能说话?你要说话,我让你说,是这个理对吧?”

  李景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又道:“昆仑共议九十年,盟主是点苍崆峒丐帮少林武当衡山轮着当,那青城华山唐门又碍着谁啦?为什么当不了盟主?”

  李景风一愣。青城、华山、唐门在九大家中势力较小,盟主之位向来与他们无关,可这不就跟自己方才说的话相违背,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诸葛然道:“再讲件事,你说这是理,是哪门子的理?三爷,昆仑共议有规定九大家该怎么轮盟主吗?”

  齐子概摇头道:“没。”

  诸葛然又看向李景风,问:“这个理从哪里来?”

  李景风觉得他所言成理,却似乎又是强词夺理,可错在哪儿自己也分辨不出。诸葛然见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又看向齐子概问:“三爷,这是你朋友?”

  齐子概点点头,诸葛然转头对胡净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净忙道:“小人胡净,副掌门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指着李景风道:“给他一巴掌,用力。”

  胡净看向齐子概,见他无拦阻之意,于是转头向李景风道:“兄弟,对不起,我是奉命行事。”说着狠狠一巴掌打向李景风。李景风见他打来,这一巴掌虽快,要闪避却是不难,只是不想在这事上又得罪诸葛然,让齐子概难做人,于是一咬牙,啪的一声响,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诸葛然微笑道:“这巴掌不是处罚你没礼貌,是让你记得,下次开口前一定得想清楚,愚蠢比软弱死得更快。”

  李景风道:“我脑袋差,不会说话,但你那不是理。”

  诸葛然点头道:“行,你慢慢想,想到了,讲得赢我,我还你这巴掌。”

  李景风咬牙道:“好!”

  齐子概道:“该讲正事啦。小猴儿,门派的事向来朱爷比我管得勤奋,你要我帮的忙,我最多也就帮你说上两句。”

  李景风慌道:“三爷!”

  诸葛然把手指放在嘴边比个“嘘”,问道:“想清楚怎么说了没?”

  李景风一愣。诸葛然的说词他反驳不了,如果照规矩,昆仑共议是排除了青城华山唐门这三派,这就是以大欺小,可承认这是有道理的,那以点苍势力确实也足以跟衡山叫板,甚至还站着优势,他硬要以大欺小也没错。甚而言之,昆仑共议九十年后,势力早有消长,又是怎么判定哪几家有资格,哪几家没资格?再说这天下大势他虽听沈玉倾与谢孤白聊上许多,但终究肤浅,又怎能分剖仔细?诸葛然堂堂一个点苍副掌门又何必跟自己多费唇舌?李景风虽然性格质朴、见识浅薄,但并不笨,这一回想,诸葛然刚才那番话表面上是对自己说,实则是对着三爷说的。

  诸葛然点点头道:“学乖了。”又转头对齐子概道,“你要不帮忙,那我也帮不了你。臭猩猩,下回再会。”说罢起身要走。

  齐子概一个闪身拦在诸葛然面前,诸葛然眉头一皱,换个方向要走,齐子概脚步一错又挡到他面前。只见诸葛然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道:“臭猩猩,你是来真的?”

  齐子概笑道:“我可不是这傻愣子,跟你说道理。现在你落我手中,你想跑就跑,我想抓就抓,你跑我抓,你跑我抓,你跑得掉是本事,跑不掉就跟我走南闯北找密道,找着了就放你回去。”

  诸葛然道:“我被你抓走的事传回点苍,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子概笑道:“九大家兵不犯崆峒,这中间还隔着唐门、青城,等你哥找上我哥,我哥再派人找我,这一来一回不折腾个一年半载只怕还找不着咧。”

  诸葛然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咕溜溜盯着齐子概看,这才道:“行,帮你这个忙。不过我这腿脚不利索,你得找两个人服侍我。”

  齐子概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指着胡净道,“这段日子好生服侍副掌门!”

  这诸葛然如此古怪难缠,怕不是一桩苦差事?可胡净又不敢推却,只得苦着脸道:“是……”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两个人,你就算把这夯货拆成两半,也只有左右上下两个半人。”

  齐子概道:“这人勤快,一个当两个使。”

  诸葛然哼了一声,道:“三天没睡好,我去歇歇。”说罢往房门走去,却被齐子概一把拉住,拦腰抱起道:“小猴儿,咱哥俩这么多年没见,亲近亲近,一起睡吧。”

  诸葛然身材矮小,齐子概身形高大,这一抱住便像是大人抱小孩般。诸葛然挥舞拐杖打在齐子概身上,怒道:“臭猩猩,说了不跑就不跑!快放手!成什么样子,耍猴戏吗?”

  齐子概这才将他放下,笑道:“小猴儿乖乖睡觉,待会我去陪你。”

  诸葛然冷哼一声,知道自己决计溜不成,悻悻然在隔壁开了间房,自个睡觉去了。

  齐子概对着胡净道:“你也早点睡,明儿个出发。”

  胡净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离开房间。

  等两人走后,齐子概这才问李景风道:“你刚才被打,我没拦阻,你恼不恼我?”

  李景风摇头道:“你有事要求他帮忙,自然不便帮我。”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你这也忒小瞧了小猴儿。他一张嘴就寒碜人,但可不小气,我让他打你,也是要你记得这巴掌。”

  李景风愕然,问:“什么意思?”

  齐子概道:“小猴儿说得没错,没脑子比没武功死得更快。你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这巴掌记得了,以后想清楚该怎么说才开口。”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大概懂了。”

  齐子概又道:“我答应了陪你拆招,来。”说着左手竖直,掌面朝着自己,示意李景风攻过来。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要三爷陪我拆招,我这趟帮三爷,就想请三爷通融些。”

  齐子概讶异道:“你要我通融什么?”

  李景风道:“三爷,您能让胡净将功折罪,怎不能让饶刀山寨的人将功折罪?”

  齐子概摇头道:“这不成,饶刀山寨里头有铁剑银卫的人,不是我做主就能放。再说,那些将功折罪的不是情有可原,就是罪刑不重,再不然就是有点本事,杀了可惜,给他们一个机会当好人。可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几百条人命,放不得。”

  李景风摇头道:“寨主连我的性命都不想害,怎会屠村?这当中一定有隐情。”

  齐子概板起脸正色道:“他们终究干过坏事。网开一面也只有一面,就算情有可原,由得他们开条件,那不叫侠义,叫纵容。”

  李景风又道:“假如查出戚风村的案子不是饶刀寨干的,又找到密道,能不能将功折罪?”

  齐子概想了想,道:“找着密道是大功劳,那些铁剑银卫回不去,放他们各自谋生,只要不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李景风喜道:“多谢三爷。”

  齐子概举掌道:“废话说完了,你再不攻过来,我要打过去了。”

  李景风一愣,眼前掌影忽动,是齐子概一掌拍来,连忙伸手格挡……

  ※

  第二天辰时,李景风一起身就觉得全身酸痛。昨夜与齐子概拆了一个时辰的招,虽说三爷没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头。胡净敲了门,要他去房里讨论事情,原来齐子概怕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还当真睡在他房里。

  四人聚在一间房里,只见诸葛然早已铺好纸张笔墨,在纸上画了个像是鸡腿骨的细长图形,李景风看不懂,问了胡净,胡净道:“这是甘肃的形状。”又见诸葛然在骨头的边缘划了几笔,李景风认出是山的形状,又在旁边标记地名。诸葛然写字甚为潦草难看,李景风只分辨得出几个山字,其它一字不识。

  齐子概皱眉道:“小猴儿你这是写字还是画画?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过笔,在纸上接着写了起来。没想齐子概看似粗豪,一手楷书却是圆润饱满,煞是好看。

  诸葛然淡淡道:“教我写字的夫子七岁就被我辞退了,换了一个夫子,写字忒难看。”

  李景风好奇问道:“怎么辞退了?”

  诸葛然道:“他只有写字好看,鸡毛子有个屁用。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崆峒还是哪里,听说养了窝写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齐子概笑道:“小猴儿恼羞成怒了。”

  诸葛然指着地图道:“《陇舆山记》上下册记载了甘肃的地形风土,我知道的就这些。咱先一步一步来说,先说这密道得怎么挖。这出口需在隐匿处,又少人迹,又得避开铁剑银卫的巡查,这是废话。我就指这几个地方。”他指向崆峒的左下角。齐子概皱眉道:“昆仑?”

  九大家盟主所在处,被称为“昆仑”的所在正是位于崆峒西南方的甘南,昆仑山脉末端的昆仑山上。

  诸葛然道:“昆仑地势险恶,如果潜入的蛮族数量稀少,从昆仑山西侧翻过来,这条路倒是方便。”

  齐子概道:“遇上了还能跟咱们盟主打个招呼?那里的驻军多,地形又险,陡峭壁立,要爬过来,难。”

  诸葛然道:“挖地道?”

  胡净摇头道:“诸葛副掌,挖地洞与凿山是两回事。昆仑山险峻,蛮人要从另一边挖路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然点点头,顺着地图向北移动,指着甘肃西侧道:“冷龙岭有山峦掩护,周围又少人烟,过了冷龙岭向北,地势太险,冷龙岭南方一片平坦,无处可躲,这是一处。”说着在地图左侧山脉末端圈了一小块起来。

  齐子概点点头,说:“有道理。”诸葛然又提笔沿着地图东北画了一个大圆,说道:“边关驻军最多,又是崆峒的本营,却不用翻山越岭,我要是蛮族,这个险可以冒。”

  齐子概道:“这范围铁剑银卫搜查最久,朱爷现在也在这找着,只是都没找着。”

  诸葛然道:“再往东,那就往华山去了,除非蛮族的蛮是野蛮的蛮,要不还真跟严非锡扯不上什么关系。”

  齐子概道:“小猴儿打算往哪里找?”

  诸葛然指着甘肃西边道:“边关有你家朱爷顾着,昆仑又不可能,就往冷龙岭去吧。”

  齐子概让胡净去市集买了两匹好马,四人四骑往西北而去。路上,李景风忽地想到什么,纵马向前与诸葛然并驾,说道:“副掌,你说昆仑共议没有青城唐门华山不公平,照你说的,要公平就该九大家轮着来,就算要改也该换青城唐门华山,而不是点苍。”

  诸葛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那也得照轮?哪个门派掌门是让弟子轮番上任?照你这说法,要是少林一人当一年方丈,觉字辈还没轮完一半,剩下的估计都老死了。”

  李景风又语塞,反问:“那怎样最好?”

  诸葛然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举,不行吗?”

  李景风道:“可威逼人家选你,这手段不光彩。”

  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方式不光彩,方式不光彩还谈什么手段。”说着,又横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怎知道我威逼人家了?听谁说的?”

  李景风悚然一惊,方察觉自己说错话,只听诸葛然回头呼喊道:“胡净,过来!”

  那胡净策马上前,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给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听到声响。”说罢夹紧马腹,加快离去。

  胡净无奈道:“景风小弟,对不住了。”说罢伸手挥向李景风脸颊,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李景风脸上又挨了一记,懊恼道:“是我说错话。”心里又是松口气又是担忧。松口气是因诸葛然并未追问,担忧却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与沈家兄妹的关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当日福居馆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担心无用,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后夜里打尖,白日赶路,路上行人渐多,几天后便抵达兰州。

  兰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时可见服色各异却披着银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这银色披肩便是铁剑银卫当中“银卫”二字的由来,他们与寻常领侠名状的侠客不同,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只消穿上这披肩,寻常侠客都得让着些,若遇着争议,当地门派也会偏帮一些,这也是昆仑共议的协定。

  齐子概问道:“小猴儿,兰州再往北就是会宁了,接着该怎么办?”

  诸葛然道:“把冷龙岭到兰州、会宁一带所有发现无名尸、毁容尸、失踪人员的案子通通找来让我瞧瞧。”

  齐子概笑道:“行。”

  一行人入了兰州城,找了间城里的客栈住下,齐子概让当地的门派送来未破的悬案。齐三爷驾到,谁敢怠慢?不一会,三十年累积的悬案送到,竟有上百件之多,还得马车拖送,齐子概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诸葛然要李景风五年一个区段,各自计算总数,打从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几具无名尸。

  “就从二十年前算起。”诸葛然要了附近的地图,又取了几十枚钉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种颜色标记,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案子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就用白色,又说,“冷龙岭以东,兰州、会宁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风看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说道:“我懂了,蛮族若是从冷龙岭过来,沿途若被人发现,就要杀人灭口,往这些尸体的路上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诸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杀,别把剑刺进镜子里。”说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这里刺才死得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胡净也忍俊不住,李景风知道他绕着弯骂自己笨,连自杀都不会,只得闭嘴。过了会,诸葛然又抬起头对他说道:“我刚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虽仍是调侃自己,这次连李景风也噗嗤笑了出来。

  诸葛然钉完钉子,这二十年间兰州以西竟有四十余件悬案,只是单看钉子的分布,甚是凌乱宽广,若照这个方向看去,一时也不知道从何查起。诸葛然点点头,神色满意,又开始看起卷宗来。

  李景风看见齐子概给了自己一个眼神,于是起身跟着走出,只留下胡净陪着诸葛然。这几日旅程,胡净当了诸葛然的跟班,为他端茶递水,穿衣除袜,胡净虽然嘴上抱怨,倒是把诸葛然服侍得极好。

  两人走出诸葛然房外,李景风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概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儿还得忙乎一阵子。这一路上我跟你拆招,你也算练得纯熟,趁着有时间,我且多教你一点,看着……”说罢呼地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

  李景风觑得真切,头向后仰,仍是慢了一步,拳头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齐子概问:“看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又问:“看见了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看见了,可是来不及闪啊。”

  齐子概又道:“我数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三一说完,李景风早向后仰,齐子概这拳便打空了。

  齐子概又问:“怎么这次闪得开了?”

  李景风摇头说道:“你先说了,我有提防,又知道你这拳怎么出,就闪得开。”

  齐子概点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问你,我出拳打你时,你是不是盯着我拳头看?”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摇头道:“这只对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头,是先看我的肩膀。我们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这是一勾挂着一勾。你看到我拳头时这一拳已经在半路上,自然闪不过,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举,是前举,还是屈肘。动手不能不动肩,举脚不能不紧臀,你从根本处看起,自然就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动作闪避。你武功差,遇到攻击只有后退,不得已才弯腰,更不得已才侧身。动作大,破绽多。今后你跟我拆招,要注意看我肩臂肘腕,这对你闪避功夫大有用处。”

  李景风经他提点要诀,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齐子概又指点他几个要点,这才让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往诸葛然房间去,只见胡净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灯燃尽,诸葛然兀自未睡,那数十封卷宗分成两堆,一多一少。

  诸葛然见他们进来,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看卷宗,拿起拐杖戳了胡净一下。胡净猛然惊醒,忙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也不看他,只道:“没,就不想让你睡。”

  胡净满脸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声是。

  诸葛然看完最后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只看到冤情,没瞧见包公上台唱戏。三爷,难怪甘肃气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发了?”

  齐子概耸耸肩,不置可否,口才上头他是不想跟诸葛然争长短的。

  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钉子,接着说:“这富商遭劫案,尸体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时下手,所以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寻常人见到匪徒,转身就跑,背部也该有几处刀伤。深浅不一却又集中,这是凶手心慌胡乱砍几刀,该是死者弟弟谋夺家产,杀兄移尸。”

  又拿起一根赤色钉子道:“这无名裸尸案,杀人的是他邻居,估计是私通邻妻引祸被杀。你瞧,胸口一刀都够致命,还把**切下来做啥?泡酒吗?”

  说着又拔了几根钉子,一边拔一边解说案情,又说这是马贼劫杀,又说那是仇杀,还有意外身亡的。好一会后,诸葛然盯着地图上残存的七八支赤青黑三色钉子道:“剩下的这些才是真的悬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蛮族遭害。”说完指着地图上冷龙岭的最南边道,“把发现这些尸体地方附近道路连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这了。”

  说完又举起拐杖将胡净戳醒。

  ※

  “这么一片雪山,怎么找法?”李景风远远眺去,这气势巍峨的一座巨山覆盖着一层厚雪,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诸葛然道:“等入春再来会好找些。”

  齐子概笑道:“崆峒有句名言,打铁趁热。何况小猴儿也等不了这么久。”

  诸葛然道:“这句话哪都听得到。”

  齐子概道:“可崆峒的铁最好。”

  “行,由得你说,总之没我的事。”诸葛然道,“打打杀杀、挖洞掘空,不合适我。”

  胡净道:“三爷,这雪这么大,就算有密道,入口只怕也给雪封了,难找。”

  “上山!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儿个再找。”齐子概说罢,策马而去。

  诸葛然眯着眼,咬牙切齿道:“臭猩猩压根没听人说话。”

  三人跟在齐子概身后,李景风忽又对诸葛然道:“我想着了。”

  诸葛焉喔了一声,似乎不太搭理他。李景风接着道:“我被你绕了弯,钻进了死胡同。其实选盟主,方法要光明,手段也要光明。点苍要开先例这是好事,大可推唐门、青城当盟主。现在副掌不过就是想把盟主的位置交给点苍,公平之类的纯粹是说辞罢了。”

  诸葛然听了这话,转过头看着李景风,李景风吃了一惊,怕又要挨巴掌。诸葛然却没叫来胡净,只道:“你说推举公平,我没拦着青城华山唐门去拉票,他们三家要是团结,最少也有三票,也足以角逐昆仑共议的盟主。现而今,青城跟唐门联姻,华山反与唐门结仇,又把青城给牵扯进来,他们不合作,怪起点苍来了?”

  李景风听说唐门与青城联姻,知道沈玉倾此行成功,不由得大喜,又听说华山与唐门结仇,不知根由,于是忙问:“那华山跟唐门结仇,又怎么牵扯到青城来了?”

  “你对这些事还挺关心的。”说到这,诸葛然沉默半晌,忽问,“我上回没问你,你怎么知道点苍弄了手段?”

  李景风就怕他问起,这几日绞尽脑汁想说词,连忙说道:“我在青城遇见一个书生,听他说起的。”

  诸葛然又问:“怎样的书生?”

  李景风不善说谎,一时尴尬,只得把谢孤白的形貌形容了一遍。提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时,诸葛然眉头一皱,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叫谢孤白是吗?”

  李景风道:“我跟他萍水相逢,只是凑巧与他同桌,听他与身边的书僮说起。”

  诸葛然两边唇角上扬,弯成菱角似对着李景风微笑,道:“我就不喜欢臭猩猩叫我小猴子,叫着叫着,真有人想把我当猴子耍了。”

  李景风愕然,诸葛然喊道:“胡净!”

  胡净大声应道:“来啦……”

  李景风皱起了眉头,苦下一张脸。

  ※

  没想到冷龙岭山脚下真有一处村庄。

  羊吉村正如其名,十几户的小村落,外头却圈着二十几只羊。齐子概敲了一户门,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一身具是羊毛制成的衣物,穿戴甚是厚重。齐子概道:“咱们是路客,求借个安身之所。”

  那人探出头,见四人四骑,也不说话,砰的一声便关上屋门。

  齐子概摸摸下巴,又敲了几下门,过了好一会仍无回应。他又敲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时,门又打开,青年男子显得很不耐烦,齐子概立即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那青年眼睛顿时放出了光芒,连忙道:“我叫库图,快快,请进请进!”

  库图的妻子叫娜莎,这两个具是边关少数民族的姓名,却与萨教蛮族不同。娜莎此刻正怀着身孕,见着银子也是笑逐颜开,这穷地方,五两银子,够敷余一整年生活。只是这房屋甚是矮小,里头唯有一间房,挤进六个人不免局促,库图忙道:“我再去借几间房安置客人。”

  齐子概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估计约摸十余两,索性全给了库图,道:“我们要在这住上一阵,劳驾。”

  库图忙道:“不劳驾不劳驾,你等会!”

  库图开了门,过不多久带来了两对夫妻与一对兄弟。一对夫妻约摸也是二十余岁,另一对较老,四十多年纪,那对兄弟约三十上下,都是年轻人,各自把众人的马匹牵去羊棚底下安置。

  库图端了羊奶酒给众人驱寒,李景风第一次喝羊奶酒,只觉香气浓烈又带点酸味,与平常所喝黄白酒大不相同。

  娜莎收了银两,直乐得眉花眼笑,招呼库图道:“今天有客人,你杀只羊招待!”

  诸葛然道:“我们都有带干粮,不用招待了,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库图忙道:“这怎么行!我们小村里没什么好招待,杀只羊不算什么!”

  诸葛然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一起同欢如何?”

  库图道:“我去问问村长。”

  娜莎添柴加火,倒水递酒,问道:“客人从哪里来的?做什么营生?”

  齐子概道:“我们就是旅客,四处走走,听说冷龙岭风光好,来看看。”

  娜莎一愣,问道:“大过年的出游?不用回家吗?”

  诸葛然笑道:“四海为家,哪都能过年。”

  娜莎道:“家里没面粉了,我去拿点,你们等着。”说完径自离去。

  齐子概伸个懒腰,拍拍诸葛然的肩膀道:“小猴子,这回多亏你了。”

  诸葛然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臭猩猩,早点把事办完,要不立春前我哥就上崆峒来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立春还早得很,来得及!”

  李景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诸葛副掌,你怎么叫三爷臭猩猩?”

  诸葛然道:“你看他高头大马,长个子不长脑袋,方脸高额,不像猩猩吗?”

  李景风又问:“猩猩是懂了,那臭……”

  诸葛然给他个白眼,冷冷道:“你认识他几天?见过听过他洗澡吗?”

  李景风一愣。北方天寒,气候干燥,甘肃尤其缺水,多以擦澡代替洗澡,可诸葛然这一提醒,李景风又想起自与齐子概相识以来,从未见齐子概洗澡,甚至连衣服也没换几次。

  诸葛然道:“这家伙没三五个月是不洗澡的。”

  齐子概不以为然道:“北方天气冷,又没流汗,三五个月还是香的。”

  诸葛然啐了一口,敲着拐杖骂道:“屁!”

  齐子概又道:“我不像你,洗澡省水。甘肃缺水,我省点。”

  诸葛然道:“三爷不会游泳吧?”

  齐子概脸上竟然一红,闷声道:“要学也不难。”

  诸葛然见占了上风,不再多说。过了会,库图走了进来,说道:“几位大爷,村长说请你们到大屋里见个面。”

  齐子概起身道:“那好,请!”

  库图带着四人往村中央的大屋走去。说是大屋,这种小村庄,也不过就是间纵横十余步的小屋子,比起饶刀山寨的大棚还小些,就强在四面有墙壁,当中堆起炉火,正烤着一只全羊,可在严寒中取暖。

  齐子概当先走去,诸葛然跛着脚,走在最后,许是天寒积雪,落得有些远,李景风担心他行动不便,放慢了脚步等他。

  诸葛然忽道:“你倒好心,陪我走。”

  李景风道:“走慢点,攸着些。”

  诸葛然哈哈大笑:“稍微会讲话了。”

  李景风冷哼一声,说起来,他还是不喜欢诸葛然。

  诸葛然问道:“我叫胡净打你巴掌,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你?”

  李景风道:“我顶撞你,你讨厌我也是当然。”

  诸葛然道:“那你就错了。人会顶撞人,狗会听话,这才是人与狗的区别。”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诸葛然道:“臭猩猩把我抓来这,我得分辨出谁是人,谁是狗,谁能帮我,谁不可信。这道理还是我教会那只臭猩猩的。”

  李景风想起齐子概刚入饶刀寨时的试探,不由得一愣。自从与这位讨人厌的点苍副掌认识以来,他说的话每每能引自己深思,比之谢孤白主仆还要值得品味许多。

  诸葛然道:“你是人,他是狗,你才是靠得住的。”

  李景风愠道:“胡兄弟是惧怕你权势才动手打我,你反说他是狗?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诸葛然问道:“若当日我是叫你打他,你会打吗?”

  李景风又是一愣。

  诸葛然冷冷道:“这就是差别了。”

  大屋就在眼前,诸葛然道:“待会别离我太远。”

  李景风还琢磨不透诸葛然的语意,两人就已走入大屋。

  村长是名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见众人到齐,起身行礼道:“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齐子概也拱手行礼,笑道:“村长客气了。”

  诸葛然咳了一声,问道:“怎么村长不跟我打招呼呢?”

  卓新一愣,忙陪笑道:“这位贵客,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诸葛然道:“你先跟他打招呼,再跟我打招呼,瞧不起矮子还是瞧不起瘸子?”

  他话说得僵了,大屋里气氛顿时一凝。

  李景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胡净,赏这老头两巴掌!要响,我在村外都得听到!”诸葛然冷冷道。

  胡净也察觉不对,讷讷问:“副掌……这……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指四周,骂道:“娘的,一个破落村庄,最老的五十几,最年轻的二十几,没老人没小孩?!”他猛吸一口气,大骂道,“用点心!一群傻子!用点心!!”

  大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二十余双眼睛紧盯着齐子概四人。

  齐子概咬牙道:“小猴儿就不能多喝几杯酒,多吃几口肉才翻脸吗?”

  诸葛然道:“臭猩猩,交给你啦!二十几个,行不行?”

  齐子概耸耸肩,淡淡道:“他们可不是普通山贼,试试吧。”

  大屋中炉火摇曳,熟透的烤全羊飘出阵阵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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