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入蜀

  日色西斜,厮杀声早已被风雪遮蔽。风渐渐小了下来,但雪却越下越大,队伍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只能早早在一个驿站休息。领头的前后安排布置好。专门到我的车窗边来向我解释,说是按这个速度没法在天黑时赶到下一个驿站,所以就在这里休息了。

  显然他受了很多交待,但从他过于谨小慎微的样子,我总觉得有些交待很有可能对我进行了抹黑。

  “你可知我是谁?”

  “当然知道,但下官明白,绝计不会说出去的。外面风雪甚大,请披上披风,罩上兜帽,下官引您去后面歇息。”他有些紧张。

  “没事,你不是坏人。”我决定配合一下他。

  真好,早上经历了那场大战,我居然还保持着那种少年心性。也许这就是我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我还是配合地垂下了兜帽的帽沿,低下头一路跟着他走到驿站最后一个院落——本就是个荒山野岭间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更是恍若隔世。掀开帽沿,也只有上面一方灰蒙蒙的天。这里似乎刚被打扫,只浅浅铺了一层新雪。

  这个驿站有不少女吏,女吏不少见了,只是这么多不常见,这里就几个干力气活的是男人,剩下的都是女人。当然我听很多人说过过,很多地方不得不这样了。我记得离开前,二哥还和我提过这个,还让我能娶多娶,虽然大约理解他的理由,但还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为了自己未来找理由,都想提笔写信给公主大人告密。

  少时,换了一个似乎是此站驿丞的人来向我汇报。没那么年轻,不过居然还是个男人。

  “大人只管在这里一起休息,无事唤我们即可。上面交待,您能不到前面尽量别到前面。”一起,用得真怪。忽然想起那以前鬼脸骑士,又释然了,估计以前被那些面具人操练吓到过,以为我做个法,就能分出千把人似的。世人如此笃信鬼神,怪不得张天师能有那么多门徒。

  “嗯,明白了。不会为难你的。”我还是比较随和的,只要有吃的,我一般不会去闹事的。

  “多谢大人,少时,会有人来为您送饭食,驿站偏僻,东西粗鄙,请大人不要责怪。”

  “好,辛苦,麻烦你了。”这话听来,他应该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躬身恭敬离开,还把门给我带上了。

  我在廊下抖了一下斗篷上的雪,脱掉沾满雪泥的皮战靴,置于廊下。一进屋,迎面便是个黑漆的木头屏风,越过屏风,屋内正中架着一个火盆烧得正旺,个子高,脸上一阵阵拂来热气,不禁让人身心一暖。回身关门,在屏风上挂上两副披风。走到火盆后的坐榻上,自己解绳扣,以褪下盔甲,透透气。要说这身皮甲其他都好,贴身,相对铁甲也轻便,就是穿脱麻烦。而且走得太匆忙,连衣物都没有多带几件,况且我那几位羌人随从从那一千个鬼脸人里找不到我,怕会急坏了。

  若是真找不到我,事情传到狄道城中的她会不会以为我真死了。

  真死了也好。

  我如二哥般叹了气。

  脱到后面没有进展,主要是背后有些绳扣,而甲胄不除,胳膊被甲胄所限,没法探到背后。站起来准备喊人帮忙,忽然看到炉膛下,有些白颜色的东西。

  这席面中间少了一块,里面铺了些黑色的石头,架着火盆,防着燎到周边地板,故而白色的东西特别显眼,只是最开始没注意。

  凑近一看,有一双白色布履,还有一双袜子。

  应该是个女人的。

  步履上显然是沾过泥水,因为热烘着,还冒着雾气。

  怕是哪个女眷或是女吏刚趟过雪想起来在这里烘一下鞋袜的。

  忽觉得不对劲。

  赶紧出去,刚叫,便有人应。

  “此间是否已经住人?”

  “哦,不是说是您的夫人和您一起么?”我的两位夫人绝计来不了,这应该是帮我掩饰身份的。

  “哦,好吧,我还以为有其他人。”二哥要掩饰我身份,需要做得这么真么?

  转身回屋,忽然想起来忘了叫他帮我褪掉战甲了。

  再出去叫,似乎显得有些蠢。

  估计里屋那位是找的一个侍女假扮的,让她来帮我一下也行。

  两侧都有房间,二哥想得还是挺周到的,不能坏人家女孩子名节。我也不能留下把柄,被二哥日后栽赃。

  “可有人在此间?”声音还不能太大,免得外面的又屁颠屁颠地跑来听令。

  少时,东厢门开。伊人披着披风,散着头发,赤足走了出来,脸上还是带上了笑容:“对不起,是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二哥应该是走上试图帮我和实际坑我的不归路了。

  我似乎还是应该感谢他。

  我走之前,他和我说的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几十年来,乱事频仍,男丁稀落,能娶多娶几个。我想他应该此间有特指,只是我开始没想到。不过想着她确实太坎坷了,而一切似乎皆因我而起,除了她最初嫁去合肥。

  我背过身:“能帮我把后面的绳结打开么?”

  她没回答,直接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婆娑席上,我心中忽然紧张了起来,我在怕什么,我却不清楚,脸似乎都热了。

  费了老鼻子劲,在她的帮助下,终于脱身而出,一身轻松。

  “你里面的衣服,还是银铃做的吧?”

  我点点头,这是我唯一一身从广信带出来还没丢掉的衣服了,打仗前专门换上的。坐在火盆前,长舒一口气。扯下包头的头巾,擦了一下汗,却觉得无处可扔,只能在脑后扎了一下头发。

  她坐在一侧,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这个距离似乎正好。近一寸则太狎,远一尺则太疏。

  找不到话开口,其实我想到我们初次见面,也是在一场风雪中。

  但我不想挑起这样的话头。

  只能傻傻地笑笑。

  终于饭送来了。

  果然两份,虽然看着餐具俭朴,但好在分量十足。而我这份,明显量大,只是不知为何都配了酒盏却只有她小桌上有一泡在热水中的小酒壶。

  还好没傻傻问,少时火盆上架了个罍。口略大,置铜勺于内,侍者还将柄特意转向我这边,驿丞还特意在旁侍立与我说明:“禀大人,此内院便是专门为了招待达官贵胄的。不过往日若有大人往来,多在靠近汉阳,武都的几座大驿留宿,此间几年来只招待了大人及夫人,确实狭小了些,有些慢待大人。不过还算干净整洁,器物也新,而且食材多是山野之物,很是新鲜。”

  我表示了谢意,便让他们去休息了。

  人刚退出去,伊人便笑了,你的好兄弟还真是会为你设想。

  嗯,是的。我只能心里想;想得太周到了。

  “你是如何来的?”这种略奇怪的场合,我们之间那种莫名的关系,啥客套也没意义。

  “说是让我过来见见益州来人,我什么也没准备,然后就跟着车一路过来了,路上才有人传话与我,说是要准备攻入益州了。然后就被引入这里了,连身衣服都没带,鞋袜都被雪泥湿脏了,也没得换。”她也大方,也没什么羞涩。

  “我也是。兵刃都没带一件,就穿着一身盔甲就来了,就给我多了身披风。”我一指屏风。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一女侍者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我的皮靴,放入了屋内。说外面风雪大,入夜后会很冷,靴子里落了雪,可能会冻上。

  我只能表示谢意,他只道不敢便退出去了。

  “子睿果然是个淳朴的人,全无官威架子。”

  “他们辛苦啊,之前便知道,他们积劳几年未必能得一功,难得升秩。居高位者,未有其实,我只是运气好,又偏巧适合乱世罢了。若是太平盛世,我或许只能做一个小吏吧,还未必能如他们般做好,怕早就忍不住打死个把作恶的达官显贵,亡命于远山了。吃吧,天冷,饭菜马上就凉了。”

  食材确实新鲜,吃起来倒也舒服,就着热酒更是惬意。只是她在身边,总有一些说不出的尴尬和拘谨。

  她把自己皿中食物不住挟到我的盘盏中,让我很不好意思。刚摆手,她便说道:“我吃得不多,你又不是不知。”

  她还提勺欲帮我斟酒,我忙放下箸,举起酒盏,却发现她是往自己盏里添了一勺。不过看见我尴尬的样子,她又笑着给我舀满,我赶忙致谢。

  她对我不停谢谢表示出了不满:“既是银铃姐姐教你,如何习成如此拘泥不化?”

  我无言以对,连喝几盏,将桌上一扫而空,后面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只知道一直有着心思。我刚从二哥二嫂那里重新找回我汉家礼仪,却被如此不齿,面对这位,似乎我在前面数月的状态更好应对。而这件事情,终究得有一个解决办法。我似乎立刻有了个非常大胆的念头,这个方法有些险,但是似乎如何我都不吃亏,对她也是个好归宿。

  为此,我出去喊了人来补满了罍中酒,趁着加热中。往后坐坐背靠着榻,双臂架于其上,又舒展我那两条腿。最近为了战事,略有些累。

  我脸很热。估计她看着我也是脸红红的,不过看她似乎完全没被酒影响。估计和蔡伯父那帮人在一起喝多了,练出来了。听父亲说过,蔡伯父就一个缺点,贪酒。

  “此战若平董……”

  她若有若无般嗯了一声,那气息真是抓进心坎里。

  “我尚在……”

  “嗯。”她似乎调整了一下呼吸,没再看着我,喝下了酒。

  “你没看上其他人。”

  “嗯?”

  “我可以娶你么?”说出来,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后面话也一下子跟着出来了:“你的名节基本算是被我败坏了,我不想让你再四处漂泊,我也不希望再为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我若在,便给你一个家么?家里人有点多。”

  伊人终于流泪了,手抹去泪:“和你这种人在一起,迟早要被你撕到心碎,把心伤透。”

  “是的,我确实不是个好人。”我感到自己忽然无比的畅快,泪却也抑制不住了:“我从小和银铃生活在一起,银铃把她的一切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她即将生产,我却在外和另一个女人谈婚论嫁,你见过如我这般差劲的男人……”

  抹黑自己似乎没啥用,她拦住了我。

  “你别说了,其实有很多事情怪不得你。银铃姐姐与我说过。你不想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听完我才知道一个女人会为自己的男人付出多少,也会怎样的争取自己的男人。”

  “我想知道也会去问她。”我笑着,我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如果这点还需要拐弯抹角去打听,我的心得多憋屈。很多东西,不用问,也能感受到:“她是按照她心中最喜爱的真正男人的来引导我的,把我培养出来,却要拱手送人,换我也接受不了。但她却也明白,所以,她给了我选择机会,一切都是我选择的。而且,我可能确实没有长大。我已经适应了有她的一切,我似乎已经不能承受没有她的一切。”

  “那佩姊姊岂不可怜?”她这叫法应是学的银铃。

  “是的,她为我等了十八年。”我仰头,手却指着罍:“帮我倒一盏。”

  “你如何立刻就摆架子了?”我们都笑了。

  “我最近是累了,今日还在阵前冲杀了几阵。”手指间被塞进了盏。

  一饮而尽。

  “所以我能有时间,便多陪陪她,她其实一直爱的是那个银铃描述下的我。我可能让她失望了。只能尽力做好吧,佩儿应该已经生了,就在我在天南羌人那里的时候。”又笑了:“这消息啥时候能传到我这里,真让人焦急,再来一盏吧。”

  她转身时,估计会被吓一跳,我忽然盘腿几乎就贴着她。

  “朱大人曾言我二十岁时会有劫难,若过,则四十岁前都会顺利。我前二十年确实很走运,以我这般资质短短数年能为内朝肱股,一方诸侯。望此番能安然渡过吧……”我接过酒盏又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她笑:“好娶你。”

  她扑在我怀中哭了起来。

  我第一有爱的感觉,便是因为怀中人。但这次,我心中怕更多是歉意和怜惜。

  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红着眼又笑了起来,想要换个话头:“你却与我说说,你究竟是党人之子还是遗落在外面的皇子。”

  才女也不免俗,居然爱听这种风流轶事。

  “我与银铃初到襄阳时,亦尚在襁褓中,你认为我能告诉她或者其他人,我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好回答:“似乎我在这一路上,有很多机会被人换成另一个,但是你让我如何说清自己是哪一个?”

  我只能摊开手,手上尽是老茧,还有很多伤口愈合却未消的痕迹:“当年因我而死之人。以及这些年被我所杀之人,都太多了。”

  她抓着我的手:“我不管你是哪个,都是我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哦,兀自不管挂着的泪珠,她又似乎一脸天真地思忖起来了:“听相士说你什么,前二后二,如獬豸四蹄,当有四妻。”

  我心下大惊,我在南边糊弄霍然林若的,咋北边相士也这么起哄。看来似乎还不是我独创。

  我赶紧表示一种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不能打我姐妹的主意。我自认倒霉,不能连累她。”

  心下安定,原来想到这里了,略有不满:“我有那么糟糕么?其实我一直想让你独有自己的一份幸福。而我却恰巧不能给你。”

  “居心中者唯汝耳,如之奈何?”伊人摇着头。

  那个意思好像我占了很大便宜。

  当然我确实占了大便宜。

  不过既然她提起来了,我还真有一个严肃且有原则性的问题:“你到底是忻还是怡?”

  伊人嫣然一笑:“你猜?”

  那天晚上她竟没有吟诗作赋。

  憋了半天,喝完了三罍酒,不得不问。

  她似乎也觉得奇怪,想要应景做一首,却只说两三个字,便笑着停下来。说这么多年,总是愁苦,孤单,失落陪伴自己,随口便有压抑心中的无尽委屈可发,现下,心中纠结尽舒,便一切都空了,只想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

  是的,她今日和往日完全不一样,喜欢傻笑。有点像有些时候的银铃和佩儿。还是和我在一起,都会被我带傻。

  是夜,我还是明确提出我们应该分开睡,她欣慰地同意了。我把二哥给我的毛披风给她垫在榻上,她欣然地接受了。

  还没睡着,听着外面有些奇怪的响声,我嘱咐她衣服单薄还赤着脚别出去,我只管出去查看。看到一干人用长杆扫着屋顶的雪,心里立刻明白,还套上靴子去帮了忙。他们不敢,我说压塌了房屋就不好了,我正好够高。心情大好,一片畅快,被雪撒了一身,也不介意。

  可能喝得是有点多。回来往火盆中加木炭,还撒出了不少。惹得伊人有些忿怒。

  她好像非常爱干净。

  我寻人给我打了些水,自己到另一间去洗脸擦身洗脚,最终昏昏沉沉在中厅榻上睡去了。

  睡着之前,我在寻思我是否有做错的地方,未有所得,却对伊有一种隐隐的怀疑。

  子时外面起了大火,红映门上。被伊人唤醒,赶紧去出去查看。

  少时归来,抱住不明就里的她:“除旧岁,迎新年了,此间无竹,众人以油助火也!”

  我们又聊了一阵,权当守岁。这几年,今年这年过得最突然。在羌地就没了日子的概念。他们大多不种地,确实没有啥记日子的意义。想到明日还需早起,才各自睡去。其实这些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值得回忆。这些年最好的新年,似乎却是今日了。

  好像做了个梦,又回到小时候,银铃和佩儿已是现在的模样,坐在襄阳廊下,却喝令依然是幼时的我跪在院中。

  第二日,再上车出发时,我们俩就坐一辆了。我给她讲我这一路上的故事。她只对苏梅肚子里的孩子是否是我的感兴趣,并质问了我,完全忽略我吹嘘的那么多英雄时刻。我觉得女人定了那事后,整个立场就完全变了。到了秦以后的事情,她基本都知道,甭管是真事还是假事。因为到处都是说得言之凿凿的传闻。这我也知道,那是老二想法传的。

  雪厚漫道,虽是官道,也有监管,依然有些难走。

  于是每个驿站几乎都要停下歇息。我们都会被专门引入最后面的院子。

  大年初一,驿站里多了很多闲杂人等,多是各家家眷,全家凑在一起吃顿饭。对于这干被我们拖累的人,我只能表示歉意。

  他们表示无妨,往年都这么过来的,现在还算太平,若是附近有乱,这里便不得外人擅入,这过年轮值的人便只能独过新年了。

  这次表示歉意让很多人注意到了我,我应该比较显眼。

  第二日晚上基本整个车队所有人都认定我就是平安风云侯,但身边这个女人不能确定是谁。

  伊人有些不开心。

  我不敢劝她。

  我都怀疑所谓二十岁时的大难就是被三个女人一起折腾个半死。

  还好,那天晚上雪停了。

  其实雪停了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至少有一个安全的谈资。我觉得不能归结于我这个人怂,可能是银铃算无遗策地在培养我时,引导我形成了一个在夫人或未来夫人前恭敬谦让服从的性格。

  第三日,路上慢慢雪少了,我的秘密也基本上都没了。

  但是似乎一切并不如我最初的计划。

  伊人忽然决定向我讨教自己的姐妹现在用什么兵器,并打算和我学,问其原因,竟说以后不能冒充她,太无趣。

  我记得是她是有一杆长枪,她腰间按照鞘的形制,以及柄后的环看来应是一把刀(注:汉刀与唐刀接近,不过由于铸造工艺水平所限,略短),可能是从董贼手中缴获的。

  此两种兵器皆非我所长,我比较喜欢抡起来沉沉的东西。相对来说,刀还有点那种意思,不过太轻了。这两种东西,驿站里还算好找,找来后,按照当年云长兄教我的教他。相较来说,刀剑之别,只在刃背之别上,刀善守,剑宜攻。虽我不谙此道,然其理明。

  我建议她双手掌上缠点布条,否则不出几日便有老茧了。

  这种布头在这里也方便找,伊人很快就找来了。

  伊人居然练得很认真,想到她的目的,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第五日,我终于到了关前。见到了兄弟们,文栋兄,文和,文实,还有子圣。

  实话实讲,我十分惊讶于最后一个人的存在。但是也不消多惊讶,据说,整个计划都是他拿的。而一日前,三叔已经领兵攻入蜀中。

  他们陆续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表情复杂,多在奸笑。但也不需要多笑,下午,我和子圣便随八万大军,进入蜀中。

  我和她那天后来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入战场了,自己保重,勿使我分心。”

  与文实言明兵器和弓箭要求,少时送来,上林铁天狼,黑漆长弓,我竟然一点不奇怪。

  与大家谈了一阵,知道文实新得了一个儿子,正幸福得没事傻笑的地步,赶紧恭喜;文和也婚配了,也着实令人惊喜,只是现下无法去分别登门道贺了。

  等准备出发时,铁天狼上已然缠好了布条,弓身上也缠了条绢帕,绢帕上似有诗句。

  不禁莞尔。

  与她提及上林之时。

  未想她却说,她是见了我兵器上的形制,但那多出的一条却不是自己缠的。

  有点懵,不知道该如何转移话题,还好文栋兄过来催我出发,算揭过这一层。

  当夜便和三叔合兵一处。

  现已破关,大家进来前都对这里山川水流基本了解了不少。此时眼前就两条路,走西汉水南下过葭萌关,后由阆中进巴郡;或西南向过剑阁再分两路,一路西南到CD一路先折向东再向南也到阆中(注:G5和G75高速就是这两条路的走向)。进来后,加之之前逃难出来的益州百姓带来的消息,巴郡并未完全落入贼手。而原因是一支叫板楯蛮又称賨人部族又立了大功,不过也只能在巴郡群山中自保。而CD及其附近平原地区完全在敌之手,向东沿江(长江)延伸到江州白帝城(重庆)。好在贼未遍及益州,坏处是敌之主力尚在,且相距紧密。

  据说CD及周边十数个城池凑一下还能有接近十万军队,着实令人头疼。

  得想办法分而灭之。

  我问了益州向导们,十几个人,包括她,他们来自益州各地,是特地寻来的。

  我提出个想法。找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能让贼必救,然后我们引诱他们在骑兵展开不了的地方决战,而别把最后决战放在CD城下。

  事情变得略有些棘手,我想得把其他事都抛到一边了,我知道我分心做不了什么事情,我只能同时干好一件事情,尤其我还有那份隐秘心思的时候。

  “剑阁。”面对现下之形势,向导们几乎一致如此认为。我却摇头,三叔也皱着眉头。

  “末将以为不可,此地离CD太远,董贼未必愿意救。而且太窄,大军展不开,若他们真来了,我们只需少部兵力,便可在此处将其拖住,董贼必不愿来。”说话的人叫杨任,五斗米教众,不过他们否认自己为五斗米教,而自称为天师教徒。今大敌当前,我也跟着他们尊为天师道。令人神奇的是,听他们的说法,巴郡居然还有一支也叫五斗米教的教众,领头的叫张修。听得出来,天师教众对五斗米教也很是不屑。不过他们没法否认的是,他们的组织方式很像,不过他们对张修很是鄙夷,有一种同行间的仇恨。

  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地方,几个领天师教众兵的都姓杨。众杨中,其他几个都平平,唯独这个杨任着实算是个人物。天师教众皆为步卒,我能感受到二哥的“险恶”用心:这里尽是山野,倒是一个能发挥这些人战斗力的地方。另一个,很可能是打算拼光他们为好。不知道是不是二哥有此用意,秦军骑兵由钟兄领,这些天师教徒,却是拨给我指挥的。

  之所以我对第二件事情觉得更奇怪,是因为他们无论天师道还是五斗米道,和他们同时起来的还有太平清道,那个可是差点拿了天下的,他们居然还在为谁是正统争执。荆州兵多是黄巾军出身,文栋兄身侧那个浓胡子将领我就觉得很有本事,他对大家观点的点头赞成和不屑一顾和我意见相同,那气度和波大哥相若,没猜错的话,一定曾是黄巾军的大将。

  最终决定,最快速度拿下剑阁。

  众人渐渐散去。我没有理仍在场中的伊人,离开时也没有叫上她。

  只是出去时看到文栋兄尚未动弹,与我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不定。

  “可否领弟去兄长大帐,弟有事要禀。”

  少时到达,我拱手道:“兄长两子均通世故而不谙官场,锴好动而狷介,瑜好静而缄默,故弟命锴随监察,而瑜随司寇(见141章),各循其性而长阅历,及冠使其为长令,可乎?”

  文栋兄点头:二子书信早来,正欲谢弟之栽培提拔。然现下兄所虑者,弟之侧也。黄姑娘似已与弟事已成,铃知乎?佩知乎?

  我叹气摇头:为未知也,如之奈何?

  文栋兄笑曰:兄为未可知也,弟珍重。然兄见帐中之像,弟似有谋,可言明否。

  我笑曰:兄未为可知也。

  子圣忽大步入账:子睿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将于夺之,必故与之乎?

  我止笑:所言字字皆识,然不明卿之意也。(注:多此一举的释义为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整句话我不懂)

  二人一起笑喝:滚。

  又回到中军大帐,伊人还在,兀自落泪,应是怪我瞬时无情。

  我将披风留给她,又去寻了套合她身的盔甲,一并交给她。

  她明显感受到分量。

  我没有帮她拿。

  看着她吃力的样子,心中不忍,欲言却止。

  三叔不知何时回到帐中,似是来寻自己忘带走的佩剑,笑着打趣:“打扰到你们了?子睿带回自己账内哄着,还有这是行军大帐,做事要注意。”

  看了我脸神,三叔觉得可能觉得有些唐突的了人家姑娘。赶紧岔开话题:剑锋那小子在你那里可好。

  我赶紧捧一下,反正优点很多。

  你看着点,那小子可馋着呢。盯紧他的官所,别给你燎了。

  只能带着她回到自己帐内。

  又脱甲胄,还得请她帮忙。

  不过这次我脱下了上身衣物,给她看了看我的背后,然后又转身,让她看了一下前面。

  “这是军营,进了这,其他都得先靠边。我是有意疏远你,以免扰乱军心。给你拿了套盔甲。战场上,很多事情说不准,多一套盔甲,未必能保你不死,但至少能让你多挨几下才死。你捧着重,穿着没那么重,记得站直了,累了找个竖着的靠。我现在必须考虑的是下一场仗,恕不能与卿多叙了。你可能听过很多传说,关于我的。哪怕你听说我受伤了,恐怕你也想不到。我们上次见面时的陈仓之战,我就差点死,身上被疮十八处。四年来,我身上各种伤痕能数出来便上百处,这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将应该有的。明日上阵,你未必能见到我回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英雄,我随时可能会死的。你记着我身上现在的,好明天看看会多些什么。”

  她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眼泪也随之留出。

  “你一个统兵大将,为何非要身先士卒?”

  “无法安坐阵后,眼睁睁目睹她人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去死。故吾非良帅,实为莽夫,至多一勇将也。”这话不好,她似乎有些感动,说顺嘴了,没有进行合理地改动自污。

  第二日,我建议,打下剑阁后,两路齐下,再派人去联络賨人。

  向导们一阵方言互相讨论,最终认为可能只能走水路去葭萌关,然后折去CD了,因为估计现在栈道已经被董贼烧了。

  我们全部笑了,都说应不可能,除非董贼犯傻。.

  两日后,逼近剑阁,剑阁城墙和明孜相若。兵少且多为老弱,守城者早早献城投降,倒没费我们太多精力。

  至少有一件事情,我们都是对的。

  栈道没被烧,虽然剑阁不会有人来救。他们肯定是打算把CD周边作为决战的战场了。

  当日下午稍微花了点时间就把东南剑门关攻克了,也没多少守军,贼首还颇有些骨气,我还没冲上去砸死他,他就自刎了。

  这次居然没有受一点伤。我以为完全抛下一切地拼死一战,至少也得给我再开几个口子。结果啥事都没有。

  子圣说我皮太厚。

  文栋兄微笑点头。

  其他人偷笑。

  此战后,天师教徒多对我刮目相看,见我巡营,立马站定行礼。

  我就是带着他们冲上去的。荆州多车兵弩兵,秦军多骑兵,天师教徒则多为步卒。攻城这种事情,还是需要步兵最后完成一击的。其实他们攻关隘时伤亡还是挺大的。

  那夜打算夜宿城头,名为防人夜袭,其实有点想躲她。

  另外,一点伤没受。总觉得自己昨晚说的现在显得有点夸大其辞,略有些尴尬。

  不过她一直没来找我,倒让我有些担心。

  天色渐暗,我有点放不下心了。只好以巡检之名,四下暗访。

  据说,她是去某处祭奠了。有人从幸存者那里听过信说,董贼把屠城后尸首都扔在城内一个将涸的水坑中,再用土埋了。

  向导里就她一个剑阁人。而且也有人说似乎一个女子去了那个方向,不过,因为知道她是向导,也没有难为她,还颇有怜悯之心。

  我立刻决定去那里寻她。至少得去宽慰她一下。

  她却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我来了,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看见我来了后,看着我,等着我过去找她。

  她却先问了我,我们如何知道栈道没烧。

  “若烧了栈道,此间贼子便知自己被弃,谁还会为董贼卖命,肯定早投降了。不烧,则此间贼或可期待援军,便可能安心坚守,消耗我们一些兵力,挫一挫我军锐气。况且,董贼现在最希望的肯定不是在山峦之间与我们耗,此非他们长处。他们肯定希望我们到CD那里的平原地区和我们大战一场。若胜了我们,挟胜势,尚能再苟安个数年,甚至可再复剑阁。若烧了,便只能蜗居于蜀郡之中,数年内,再难有所图。尤以自狄道而出之军全军覆没之后,将进逼之敌军尽数消灭,便仍有一丝生机,否则,恐其诸军便要先内乱了。”

  “统帅眼中之局,果与我等高下立判,为何还要我等襄助?”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伐董已有天时,有卿等便有地利,人和。至于我们为何能看到这些,是因为这么多年战事后,我等尚存。我等能有所见,皆因脚下累累白骨。而我脚下,便有此间无数无辜百姓之坟冢。”我指着眼前依然草木繁茂的土堆。

  和她说着话,竟一起回到城头上,天师教徒们见到我都和行一个特殊的礼,我猜是他们教门的礼数。他们中间有一位长者专门来找我,居然想劝我入道。

  “皋陶公不许也!”我如是答道。这种事情,答应也不行,下面还要带着他们打仗,不答应也不好。

  我的意思就是有啥话,你们找皋陶公去谈去。反正传说中,我就一窝在皋陶公前的独角羊,然后选个坏的顶下水算完事。我见过廷尉署某面墙上的“灋(法)”字,真是一目了然。

  这长者表示他们很难跟着不是他们道门里的人冲锋陷阵。

  我找来杨任,和他说了这个事情,然后和他商量这事。然后建议让他带兵,明日便回秦,我可以现在就找公冶将军说明,然后写信让他带去向二哥说明。

  我们其实也确实不需他们,本就是张鲁应该报效了二哥,二哥让他教门参战累些军功,好有封赏。其实私下让原本不知是谁,现下是我的人带着去消耗一下,避免以后天师教徒在秦国做大而已。

  经过一番商议,发展我入道之事作罢。

  若真回去,估计这长者会被张鲁杀了,二哥会有大把的理由拿天师道动手。

  杨任是个聪明人。

  我不知道为何他也信了天师道,不过天师道里,确实很多都是老实人,听说很多都是受张天师接济,又曾被张天师以仙术疗病,故诚心向道。

  杨任送走那个不甘的教内长者。竟也问我为何不入道,还一副诚心诚意不明所以的样子,真想一脚踹他下城。

  “智无欲也。”对聪明人就要用有说服力的语言了。

  杨任不解。

  “将死者,或以求生为欲;卑微者,或以显达为欲;疾病者,或以痊愈为欲。今智或死或生,或贱或贵,或即或离,皆可也,世事于我如浮云。生亦可,死亦可,俯仰无愧便可歌;贫亦可,富亦可,安步怡然可当车。”

  “任之欲,天下安定,任以为君上亦有此意,何为无欲。”

  “欲可为之谓欲,不可为之谓妄。”

  “君以天下安定不可为之?”

  “天师认为可为?”

  “然也,并致力于此,夜夜做法祈之。”

  “便使其以神通为之,若明日成,则明日我入道,后日为之,后日我拜入教。若杳无期,莫为智扰。若天下因我等行伍而平,难计祈祝之劳。”我转身而去。

  伊人跟上我:“你看了我绢帕上的词句?”

  “怎能不看,刚才便用了,不过我改成男人的话了,一个男人,总不能那么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我承认,要不然早该结巴了。到了作为休息地方的城楼,停下看着外面景色。夜色尚可,风却有些大,虽不似北面风雪严酷,但正月里,终究有些湿冷难当。我卸下披风给她披上,和她一起看着外面的夜色。

  剑阁和襄阳有点像,三面环水,一面有山。不过整个城比襄阳小了很多,明孜都比它大些。而且不规则,东西长,南北窄,而且东西方向上,还东宽西窄。守起来是远没襄阳方便,当年岳父大人选安置我们的地方,老师选入世的地方确实很有眼光。倒是南边剑门关是个天险,一边是山一边是谷,路也窄,可惜守军太少了,把剑阁的守军都调去给那个不怕死的,怕我们得啃上几日。

  伊人扶着城垛,却在说:“夏日的傍晚,我们最爱到这里。吹着南边谷中吹来的风,那边河边树丛中全是流萤,那黄绿色来回萦绕野径之中,可美了。我们还会比谁胆子大,坐在这个上面,把脚挂在外面,故作轻松地说笑。”

  “你们能随意上城墙?”我们看到的确实不应该一样,所以只能找一个我觉得奇怪的地方问了一下。

  “哦,这里承平日久,而且城太小了,谁都认得谁。而且那时候我们只是两个小女孩,谁会管我们,只会好心地提醒我们小心点,别摔下去。”

  “你们应该是官宦之后吧?”

  “祖上世居益州,也算大户。只是我们这一支到父亲这一辈时,家道已经中落了。父亲只是个小吏,承祖上留的些田地,至少衣食无忧。当然还是略有些窘迫,剑阁官员聚会,父亲只能敬陪末席,备受冷落。我们俩幼时每季便只有几套衣服换洗,当然我们确实太像了,我们自己都没找到分别我们彼此的特征。为了分别我们,父母给我们做了不同样的衣服。我们想要穿新衣便互相换着穿,父母都经常认错,我们也以此为乐。父母唤我们作哪个,我们便应哪个。那时还是太小,换着换着,玩着玩着,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哪个是忻哪个是怡了。”伊人忽然笑了:“所以,你只能猜,因为我们自己也得猜。”

  话锋一转:“父亲为了整个家,包括弟弟的前程,决定让我们其中一个嫁去扬州,攀上一位有钱也有势力宗室为姬妾。当时定的便是前一天那个认作姐姐忻的。也就是现在在益州南边和吴将军在一起的她。而我,只是设法替了一心准备牺牲自己而没有防备我的她而已。”

  “现在应该能分别了,她成了女将军,领着一干女军,日常便是领军操练,防备董贼。”我随口说了一句。

  必须承认,没有深思熟虑,没有考虑各种可能,这是很大的失误。作为结果,那天晚上陪她在城楼上练了半夜,把我累惨了。

  第二天,文栋兄略带困意地找我抱怨:半夜惊醒还以为发生各部之间的械斗,却未想是我们小两口打架。

  于是,我忙不迭地以歉意的口吻说明了缘由。

  文栋兄意味深长地拍着我肩膀说:“老弟,老弟,老弟……你以后有够受的了。那位吴将军也是。”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只能转了话题和文栋兄说了昨晚被人发展入天师道的笑话。

  文栋兄倒是没笑,他沉吟了一阵。

  “为伐董,兄在汉中呆了一阵,倒是了解这位杨将军性格。如果昨晚他和你这般说过……”他忽然打住了,这次笑了:“和上次一样,还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忙,我帮定你了,你记得又欠我一次。”

  然后他便一拍我的肩膀就离去了。

  留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此间冲着文栋兄去的方向问道:“兄长,你帮我啥?还有,为什么要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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