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五章 盛夏(七)

  最新网址:夜色渐深,但暑热未褪,银桥坊间,随着一场对峙的进行,夏日的热烈气氛几乎要燃烧起来,而名为岳云的年轻人,心中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烧。

  “无耻淫贼!你有种出来,与我单挑”

  “这不是正在单挑吗”

  岳云的咆孝未息,前方冲上来的少年便与他撞在了一起,双方拳锋往来,或化爪、掌变化,相互对攻间,势大力沉的岳云却总是难以破开对方阻挡的那道防线。

  他的身材虽然高些、力量也大,但对方拳法刚中带柔,纵然大开大合总能占据上风,但少年的功夫底层却往往带有一股莫名的韧劲,犹如漩涡、大海,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偶尔占得优势,对方便总能冲撞回来,又或是直攻下盘,将他拖得滚倒在地。

  “龙傲天”

  岳云只能愤满怒吼。

  “打架都不专心,我们一起上你还有命?”

  “翻子拳也不过尔尔哈哈哈……”

  “来尝尝爷爷我这招天下无敌杀人拳啊”

  名叫孙悟空的猴子叽叽喳喳,口中说些听不懂的话,在街头便将他拦截了几轮。岳云自幼得父亲传授衣钵,此时纵然怒意上涌,这一番比斗之间,也渐渐地感受出来一些东西来:

  对方的年纪虽然可能比自己小两岁,但一身武艺的路数极有章法,身形灵动、下盘功夫沉稳,挨打的功夫也极为到位,隐约有正统十三太保功自幼修习的痕迹,并且打斗中的躲避意识不逊老兵。双方以拳法互拼,打得固然是会痛,但想要分出胜负却极不容易,自己也是因此,屡屡突不破这牛皮糖的防线……

  有这等身手的,多半是出自某些家学渊源的武林世家背景……

  只是对面这猴子的嘴巴实在聒噪,他脑子里这些东西尚未想得清楚,某一次倒地起身间,只见那边的坏人“龙傲天”朝这边走了几步,朗声道:“等一下。”

  对面“孙悟空”挥舞了手臂和拳头,岳云张开嘴,露出唇齿间的鲜血,随后舒展开双臂:“肯来了?”

  “龙某想要问一问,是背嵬军岳家的岳公子,是吧?”

  “你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那倒是好。”对面的龙傲天点了点头,目光和话语,都颇为平静,“我再来问问岳公子,这福州,可还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吗?”

  “自然有王法,因此才容不下你们这样的奸邪横行”

  “我怕搞错了。”龙傲天一字一顿,缓缓地点头,他的目光望着岳云,停顿了片刻方才道,“所以我想先问问,岳公子,你说我与……我家兄弟是奸邪,可有证据吗?”

  “你想巧言令色……”

  “你说我们是淫贼,可有苦主吗?”

  “……小爷可不管你们的狡辩!”

  “我觉得,岳公子应当管。”

  岳云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对面,摆动手腕和拳头的少年已将他挡住,而在更远处一点,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目光清冽,冷冷地盯着他,由于那话语的斩钉截铁,岳云一时间竟没能回答。

  他也是不愿意多扯,只想直接冲上去,将对方都打杀了。

  犹豫了一瞬。

  那“龙傲天”道:“自景翰朝以来,十余年来,天下板荡,许多地方,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王法、秩序,绿林人士可以以武乱禁、叱吒纵横,普通人却只能颠沛四方、流离失所。岳公子,我们兄弟来到福州,赶一辆马车,摆一个小摊,这铺位,是真金白银与坊间租的,卖的东西,也都是众人觉得有趣之物,你情我愿,绝不强买强卖。岳公子,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愿意奉公守法?是因为你们说了,这里是天子所在,是有王法、有秩序的地方!”

  岳云冷笑:“你们这等人,不过一时伪装……”

  “龙傲天”摇头:“不论你觉得我们是否伪装,既然有王法,说我们做了坏事,你当有证人、证据。可如今呢?岳公子,你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这街头随随便便的就要打人杀人,今日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打坏了胖婶家的东西,你作何解释。”

  “我自会赔偿。”

  “哼,打坏东西,说句赔偿,就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了?纨绔习气、衙内性格。”曲龙君摇了摇头。

  宁忌在这边跳了起来:“没错没错!玩裤吸气、衙内性格!”觉得这两句话真是押韵,大大的涨了面子。

  站在那边的岳云脸色已经红了起来,不过,他知道自己是对的,眼下倒是没有乱阵脚,口中道:“哼,在江宁,时人皆知五尺淫魔龙傲天、四尺淫魔孙悟空的可恶!那‘平等王’时宝丰对你们的悬赏,如今可都还白纸黑字地挂着你,你别以为隔得远了,巧言令色便能逃过去!”

  那“龙傲天”却只是笑了笑:“请问所谓‘平等王’时宝丰,是你家哪位亲戚吗?又或者,他是当今陛下金口玉言,封的王不成?”

  “……”

  “‘平等王’时宝丰,是个十恶不赦的土匪!”这一刻,“龙傲天”朗声开口,眉宇凛冽,“去年,所谓公平党在江宁开会,五位大王内讧,搅得江南大乱,民不聊生!岳公子,今日的福州,就有许多人是从江南逃难过来的!这里不少百姓的亲人,如今都在江南尸骨未寒呢!”

  曲龙君没有内力,这话语固然不能响彻整条长街,但这一刻语调清朗,街边不少人都在同时出声呼应起来。她说的当然是事实,眼下抵达福州的众多灾民,谁不是受这场江南大乱的波及?

  “岳公子,还是那个道理。”曲龙君道,“我们来到福州,愿意遵守这里的王法、秩序,是因为你们说这里有王法、有秩序。但若是在江南那种地方,没有王法、没有秩序,我们兄弟,也有自己的活法,我们与时宝丰一家结下的梁子,将来自有清算的一天。但今日在这里,你若觉得我们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便将证据拿出来,将证人找出来,不要再无理取闹,丢了背嵬军与岳将军的脸!”

  她说到这里,逻辑清晰,掷地有声,尤其是“与时宝丰一家结下的梁子,将来自有清算的一天”这句,周围的一众少女听得都要晕厥过去,她们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龙公子”,在绿林间可能有着怎样的身手与地位。

  宁忌听到这里,心中也是一阵激动翻涌,想不到还能这样解释自己与时宝丰的关系:没错没错,我与那平等王结下梁子,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他一时间倒是没有多想,自己的家世若是亮出来,时宝丰恐怕都没有资格结这番仇怨……

  周围的人因为对公平党的指控变得议论纷纷,岳云一时间咬牙切齿,想了片刻,又想提起严云芝的事,却见对方的目光扫了过来。

  “……至于你说的我与那严云芝严姑娘的事情,恐怕我与严姑娘的关系,比之你跟她,还要更熟一些……”她的目光在宁忌后背上微微停了停,“……对吧?”

  岳云脸上的神色便是一愣,一阵红一阵白的说不出来话。

  周围的女子见此情形,脑中几乎已多写了一部“严九娘传奇”,当下便是一阵喧嚣。

  “对啊对啊,严姑娘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让严姑娘自己来”

  “你这个丑八怪,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呜呜呜……”

  宁忌挥拳挡在了似乎随时要爆炸的岳云身前,偶尔叽歪两句:“对啊对啊,严小芝那个蠢货跟你有什么关系,哈哈哈哈……”

  觉得哪里稍稍有些不对,但这一刻倒也不好细想。

  岳云抬起一根手指来,双目通红,要不是年纪不大,此时就要炸开了……

  ……

  银桥坊上岳云的到来,是来到福州之后颇为有趣的小小插曲。

  虽然对方红着眼睛最后仿佛踏着满地泥沼般离去的背影看来有些凄惨,但少年人想成长总要受到诸多考验的。

  一度因为死贱人于潇儿而受到污蔑几乎死去的宁忌,对岳云的这番遭遇有一点不忍,但算不得多。作为同样的少年人,他在领教了翻子拳后,对对方的武艺倒是更有期许了。年轻人,经受了各种心理摧残后,会变得更加强大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很有发言权。

  过去在西南之时,父辈偶尔说起背嵬军、说起岳飞,评价极高,宁忌对于岳家的这对姐弟,向来也有着“虽未蒙面、心向往之”的神交之感,今日如此有趣的一番切磋,将来若能重逢,揭开身份后再做一轮比试,想来双方都会感到分外有趣。

  他想到这一幕,心中甚至都开始期待起来了……

  虽然岳云憋屈离开的时候,真像是一条狗……

  银桥坊间,由于方才的这番打斗,不少人都明白了宁忌与曲龙君“绿林高手”的身份,一帮少女对于曲龙君的追捧更为狂热起来,曲龙君担心宁忌比武过后的身体,过来询问了一下,但宁忌军医出身,跟岳云互殴的一些皮外伤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番安慰,曲龙君才又回去继续“骗钱”。

  宁忌则从小货车里弄出了跌打的药材,当场给自己敷上。他是绿林高手,一番打斗之后给自己用药,当场便有不少人过来买这跌打的药膏,宁忌当场叫了一波价,狠狠地赚了一番黑心钱,就连跟曲龙君买书的少女们,这一刻都为这药膏掏了不少银子。

  目睹了方才一切的于贺章与孟骠此后又下来关心与打招呼,宁忌敷衍几句,卖了两份药,方才叫他们滚蛋。

  夏日的夜缓缓地过去,就要到五月三十的子时了,岳云铩羽而归后的讯息正朝四方蔓延。临近收摊的时候,“归泰盟”的陈华听到了消息,匆匆地赶过来,找到宁忌与曲龙君,恭维了一阵。

  他与文质彬彬的曲龙君并没有太多的话题,倒是与当初给过他下马威的宁忌颇为投契,此时拖着他大大的夸赞了一番,某一刻,随口提起了一件事情。

  “……这小阎王岳云,最近在城里真的是无法无天,还好龙小哥、孙小哥出手,能压他一头……龙小哥尤其厉害,只是几句话,竟就能让他灰熘熘地跑了……最近被他找上的人可真不少……”

  “……他好勇斗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天就被我耍,今天不也一样,倒是你们,最近又怎么惹他了?”

  “唉,我们哪敢惹他啊,真惹他的不就是前几天的那件事吗。哦,就是这里啊,那两个不要命的……”

  “……呃?”

  “孙小哥你忘了,就是前些日子,在这里打起来的那两个啊,一个‘混元斧’周刑、一个‘虎鲨’詹云海,跟这岳云打了又跑掉了的。”夜色深邃,周围的摊铺都已经在收拾了,陈华低声道,“那次打完之后,可能这两人又怎么惹到他了,这几日岳云大打出手,满城内外的在找这两位的下落呢,说是找到了,就要亲手把他们打成泥。唉,要是早知道龙公子那几句话就能将他吓退,好多人都得少挨一顿打……”

  “……哦。”

  陈华摇头晃脑,还在咀嚼“龙傲天”那一番言辞的精妙。宁忌点了点头。

  岳云在找周刑、詹云海……

  他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间想不得太清楚。

  过了一阵,城市里敲了子时的锣。

  五月三十的凌晨了,月底的天空没有月亮,漫天的星星眨眼睛,宁忌与曲龙君收拾了摊子,驾驶着马车往回走。

  陡然间,他才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望向了一旁曲龙君正在说话的侧脸……

  于是平静的五月,在这一刻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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