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七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上)

  中元过后,难得悠闲的午后,秋风从庭院里拂过,树叶飒飒轻响。

  对着庭院,铺了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宁毅穿了一身短打,正双手叉腰进行严肃认真的热身运动。

  另一边的西瓜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洗了个澡,束起头发,穿着宽松而舒适的浅蓝色上衣、长裙,赤着脚在房间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这次过来,原本想找老八过过手……早些时候提子姐、杜老大说他更厉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务……”

  她将右腿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一面看着威严的丈夫在那边虎虎生风地出拳,一面随口说话。宁毅倒是没有理会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着敏捷的步伐,交错出了几拳,一系列在过去而言虽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红提等人也已见怪不怪的热身完毕之后,大宗师宁立恒才在房间的中央站定了:“你,起来。”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过得片刻后才从座位上下来,朝前跳了两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摆了摆双手,面对了宁毅。

  “我,和霸刀刘西瓜,做一场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师宁立恒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后也抬起手来,“……我,霸刀刘西瓜,跟心魔宁立恒,做一场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双手一张,使出了一招“白鹤亮翅”。

  高手过招当然很少摆白鹤亮翅这种瘸子起手,大宗师宁立恒受到了侮辱。

  但他面无表情,非常成熟。

  “钱老八被我派到江宁去了。”

  “哦。”西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是让他带……”

  说话的瞬间,大宗师宁立恒陡然发力疾冲,一个扫堂腿踢向了单腿站着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颠,空中裙摆飞舞,她已经空翻向后方落地未稳前方宁毅冲了过来,犹如猛虎般的要将她扑飞出去。

  西瓜步伐后跨双手揪住了大宗师宁立恒的衣襟巨大的冲力下,两个人都在相互拉扯着旋转西瓜的裙摆几乎展成一片莲荷,呼啸着三个转身大宗师宁立恒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在两丈开完伸手一按地面站起来,头稍微有点晕,但他随即便调整了视线。非常成熟。

  “你应该接第二个扫堂腿,不该扑我的。”

  她收着双拳跳了跳。

  “怕伤到你。”大宗师宁立恒将脖子朝两边扭了扭“这下来真的了。”

  “喔。”西瓜点头“……这么说,是老八带队去江宁了,小黑和宇文也一块去了吧……你对何文打算怎么处理啊?”

  “政治场上我对他没有成见,当朋友还是当敌人就看以后的发展吧。”

  大宗师宁立恒说着话,摆出了进攻的动作他毕竟是在宗师堆里出来的,架势一摆全身上下没有破绽尽显大家风范。西瓜摆了个王八拳的姿势,俨如插标卖首之辈。

  “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态度了老实说,军中的大伙儿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次什么英雄大会搞出来都想打他。”

  “我觉得……黑虎掏心!”大宗师出其不意,开始进攻。

  “王八上树!”西瓜张开双手猛地一跳,把对手吓回去了。

  “有这招吗?”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释。

  “……你这么一说就很有道理。”宁毅点头,“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何文呢。他毕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当然不讨厌他,不过我也是个女人啊。他乱占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没有。”

  房间里,大宗师宁立恒冲上前去,宗师刘西瓜一掌接住、反击,两人拳脚甚快,噼噼啪啪的打在一起。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对王八上树,而已经是章法森严的对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场,不然会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两名宗师的武艺都极为高强,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是难得的巅峰对决。

  “何文发展太快,开大会是想要稳住他的统治权,里头会发生的事情不少……”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江宁看一看,毕竟是你的老家……”

  “这次就算了,一个不好,那边要打出狗脑子来……哼哼,你身手不错啊。”

  “宇文带枪了吧,听说老林会去……承让承让。”

  “你、你喘气了……不光是老林,这次各个势力都会派人去,武林人只是台上的戏子,台面下水很深,按照公平党五拨人的发迹过程来看,何文如果稳不住……看拳!”

  “……躲开了。”

  “如果稳不住,军队直接在江宁杀起来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没偷着。”

  “双龙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谋杀亲夫——不准揪我裙子!”

  “哪有叫谋杀亲夫的招式,打错了就得认输……”

  “啊……”

  两人在厅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随后西瓜一声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开始跑,房间里便是“嘶啦”的一声,过得片刻,大宗师宁立恒将同是大宗师的刘西瓜逼到墙角里,扑倒在地上。

  “你乱撕东西……”西瓜拿拳头打他一下。

  ……

  大宗师宁立恒赢了这场公平的比武,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趴着,西瓜躺在地板上,张开双手,接受了这次失败的教育。

  “再过两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轻声叹道,“你说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啊?”

  “……照那家伙爱凑热闹的个性,说不定老八在江宁就得遇上他。”

  “应该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该怎么办啊……”

  “老八带着一帮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于输。”

  “你也说了可能变战场……”

  “跟老八提过了,见到了兔崽子,让他快跑或者干脆抓回来……”

  “我还是担心……”

  “你是关心则乱……就算是战场,那家伙也不是没有生存能力,别忘了他跟郑四哥那段时间,杀过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还精,一有风吹草动会跑的……”

  “战场那种地方……你就不担心啊?”

  宁毅也翻过身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房间的屋顶,阳光从门外洒进来。过得一阵,他才开口。

  “男孩子总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红提,教他武功……”

  “还不是因为你整天跟他说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陆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实的事情嘛。还是怪你们……”

  夫妻俩推卸责任,彼此抬杠,过得一阵,挥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来,翻身爬到宁毅身上。宁毅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再来一次。”

  “……是我赢了还是你赢了。”宁毅叹息,“你不讲武德。”

  “你赢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风拂过庭院,叶子飒飒作响,他们随后的声音变成细碎的咕哝,融在了和煦的秋风里。

  ……

  同样的秋日,距离成都两千余里,被这对夫妻所关心的少年,正与一众同路之人游历到荆湖北路的通山县。

  从成都出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与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冷面贱客”陈俊生为首的几名儒生,以及因为陆文柯的关系一直与他们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乱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够寻到几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极为珍贵的事情。陆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较珍惜这样的缘分,如此这般,众人同行两三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观看各地风貌,体察民俗,两个多月的时间下来,相互之间愈发熟悉了,几乎积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来。

  这与宁忌出发时对外界的幻想并不一样,但即便是这样的乱世,似乎也总有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们这一路上听说过山匪的消息,也见过相对难缠的胄吏,甚至于沿着长江南岸游历的这段时间,也远远见过出发前往江北的战船船帆——北面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灾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宁忌的江湖大侠梦,一时间都有些松懈了。

  抵达通山之前首先经过的是荆湖北路,一行人游历了相对繁华的嘉鱼、鄂州、赤壁等地。这一片地方向来属于四战之地,女真人来时遭过兵祸,后来被刘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绅力量,得到华夏军“支持”之后,城市的繁华有所恢复。如今江北已经在打仗,但长江南岸气氛只是稍显肃杀。

  陆文柯等书生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每至一处,除了游览风景名胜,此时也会亲自游览先前遭遇过战乱的所在,看着被金兵烧成的断壁残垣,坚定大志。

  过了荆湖北路,抵达通山县,这里已经是荆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县县城不大,由于也遭过兵祸,此时城墙还显得破损,但县城之外却有九宫山等名胜,早两年女真人扫来时,当地军队抵抗不多,民众则大多入山躲避,除了县城被烧,人员倒并未死伤太多,倒是今年刘光世要打仗,在这边抓了许多壮丁,街头巷尾颇见苦楚之色。

  从通山往南,进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里便要抵达陆文柯的家乡洪州。他一路上念叨着回去洪州要将西南所见所学一一发挥,但到得这里,却也不急着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宫山游览两日,又在通山县城看过了金兵当日纵火之处,这天下午,在客栈包下的院子里摆起火锅来。众人布置场地,准备食材,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这客栈是新修的门头,但兵祸之时也遭过灾。后院当中一棵大槐树被火烧过,半枯半荣。时值金秋,庭院里的半棵大树上叶子开始变黄,场景壮丽颇有寓意,范恒便摇头晃脑地说这棵树恰如武朝现状,很是吟了两首诗。

  陆文柯等人也在谈论着家国现状,陈俊生偶尔插话,仍旧是过往那一语中的的犀利风格。院子当中几名下人搭起了一个棚子,遮挡落叶,王江从外头买来大量食材,正与女儿王秀娘在那边准备。

  宁忌坐在谈天说地的书生当中听他们扯淡,目光则一直望着在那边切肉的王秀娘。今日为了准备这一席火锅,众人下了血本,买了两大片肉来,此时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宁忌蠢蠢欲动。王秀娘切了一半后,笑嘻嘻地过来与众人打招呼,将油腻的手指伸过来捏宁忌的脸颊。

  “小龙啊小龙,总是看着我那边,莫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宁忌不跟她一般见识,一旁的陆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欢上那些肉了。”

  众人同行两个多月,对于宁忌食量大、嘴馋的事情总算有了个共识。见陆文柯说话,王秀娘温柔一笑:“那待会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说陆文柯还是说宁忌。

  这一路同行下来,陆文柯与王秀娘之间也总算有了些温暖的发展——实际上陆文柯正是风流的年纪,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双方这两个多月的同行,一缕缕细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经建立起来。

  陆文柯虽然无法娶她为妻,但收做妾室却是无妨的,而对于王秀娘这等江湖卖艺的女子来说,只要陆文柯为人靠谱,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时间尚未入夜,众人打打闹闹,吃些小点心。论及通山本地的状况时,最爱絮絮叨叨教授宁忌知识的中年儒生范恒道:“昨日从外头回来,小龙可还记得路上见到的那李家邬堡?”

  “嗯,记得啊。”宁忌点头。

  “今天早上与人打听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厉害的江湖高手,便是从那李家邬堡中出来的。”

  同行两个多月,宁忌嘴馋的秘密已经暴露,他作为少年人,热衷武侠的爱好便也没有刻意藏着。范恒等人虽是书生,但将宁忌当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宁英雄大会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对当地的各种绿林趣闻有所打听。

  此时他与众人笑道:“据说本地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说出来可不简单,他的父辈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一,以前有个诨号,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别听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厉害着呢,听说有什么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宁忌道。

  “没错,还有白猿通臂拳。”范恒道,“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当年的家业不大,毕竟靖平之前,世上风气重文轻武。李家当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弑君之前,大光明教众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将之一,后来死在了华夏军的铁骑横扫之下,看起来猴子毕竟跑不过马……”

  范恒是书生,对于武人并无太多敬意,此时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叫做李彦锋,此人的本事啊,犹胜乃父,在李若缺死后,不仅迅速打出名气,还将家业扩大了数倍,接着到了女真人的兵锋南下。这等乱世之中,可就是绿林人占便宜了,他迅速地组织了当地的乡民进山,从山里出来了以后,通山的第一大户,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彦锋啊,是刘光世刘将军跟前的红人,他修建邬堡,组织乡勇,走的路子……看出来了吧?仿的是过去的苗疆霸刀。听说这次北边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过去刘将军帐前听宣,江宁英雄大会,则是李彦锋本人过去当的副手……小龙你若是去到江宁,说不定能见到他。”

  他将打探到的事情说出来,侃侃而谈,一旁的陈俊生想了想:“这次,听说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宁,中间要有事。”

  陆文柯点头道:“过去十余年,据说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组织抗金,南方的教务,确实有些散乱,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这天下间各大势力,又要加入一拨人,看来这次江宁的大会,确实是龙争虎斗。”

  “局势乱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龙这等年纪,便不要去凑热闹了吧。”有人为宁忌担心。

  范恒点头。

  陆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过些时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长辈多做打探,问问这江宁大会当中的猫腻。若真有危险,小龙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时间。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宁忌不打算跟他解释,伸手挠了挠脸颊:“再说吧。”

  陈俊生在那边笑笑,冲陆文柯:“你应该说,肥肉管够。”

  “管够,那必须管够啊。”

  众人便是一团哄笑,宁忌也笑。他喜欢这样的氛围,但眼前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宁的事情,便不是几块肥肉可以动摇他的了。

  一片笑声当中,夕阳在客栈的后院洒落金黄的余晖,院子上方有树木摇曳、叶子飘下,王秀娘端着食物过来摆放时,众人又拿宁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众人暂做休整的一天,几名书生稍稍起来得晚些,上午时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着有些时间,过去县城内的大街上卖艺,赚些盘缠——王秀娘与陆文柯关系未定,他们便向来都是这样自力更生,陆文柯也并不阻止。

  众人在客栈当中商量着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栈主人的说法,李家邬堡那边并不封闭,颇有尚武精神。如今虽然出动了许多人过江打仗,但平素仍旧有人在堡内练武,偶尔有江湖人或者过路客到那边,那边也会允许参观甚至切磋,去看一看总是可以得。

  时间到了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外头的街上反而显得安静。陡然间,有人带着浑身的血冲进客栈里来,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栈的厅堂当中打牌,一见这样的景象,宁忌飞掠而过,一把将他扶住,迅速地辨认伤势。而王江还在朝几名书生的方向跑过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说话之间,几名衙役模样的人也朝着客栈当中冲进来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凶,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经挥起锁链,指向大堂内正站起来的陆文柯等人:“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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