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四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三)

  华夏军的几个部门中,侯元顒就职于总情报部,平素便消息灵通。这一晚的八卦归八卦,说了罗业,也不免提起此时身在长沙的渠庆与卓永青的近况。

  物以类聚,人从群分,虽然说起来华夏军上下俱为一体,军队内外的气氛还算良好,但只要是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产生更加亲近彼此更加认同的小团体。

  十余年的时间下来,华夏军中带着政治性或者不带政治性的小团体偶尔出现,每一位军人,也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某些人更加熟悉,更加抱团。但这十余年经历的残酷场面难以言说,类似毛一山、侯五、罗业、渠庆、卓永青这般因为斩杀娄室幸存下来而走近几乎成为亲人般的小群体,此时竟都还完全健在的,已经相当罕见了。

  “……若是说,当年武瑞营一道抗金、守夏村,而后一道造反的弟兄,活到现在的,怕是……三千人都没有了吧……”

  此时已聊到深夜,毛一山靠着墙壁,微微的眯着眼睛,一边的侯五摇了摇头。

  “别说三千,有没有两千都难说。不说小苍河的三年,想想,光是董志塬,就死了多少人……”

  “再打十年,打到金国去。”毛一山道,“你说我们还会在吗?”

  “我觉得,你多半是不在了。你都冲在前头。”侯五看看自己有些残疾的手,又将一根柴枝扔进火里:“我就不一样,我都在后方了。你放心,你要是死了,家里石头和陈霞,我帮你养……不然也可以让渠庆帮你养,你要知道,渠庆那家伙有一天跟我说过,他就喜欢屁股大的。”

  “哎,陈霞那个性格,你可降不住,渠庆也降不住,而且,五哥你这个老身板,就快散架了吧,遇上陈霞,直接把你折腾到寿终正寝,咱们哥俩可就提前见面了。”毛一山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嘴里咀嚼,尝那点苦味,笑道,“元顒,劝劝你爹。”

  侯元顒便在火堆边笑,不接这茬。

  “说起来,罗业和渠庆这两个家伙,将来跟谁过,是个大问题。”

  “你都说了渠庆喜欢大屁股。”

  “我听说,他跟雍夫子的妹妹有点意思……”

  “哦?是谁?”

  “雍夫子嘛,雍锦年的妹妹,叫做雍锦柔,成了亲的,是个寡妇,如今在和登一校当老师……”

  “哦,屁股大?”

  “嘿嘿,这个我跟你说啊,那不是光说屁股的事了,两个字:风韵……”

  生与死的话题对于房间里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假设,十余年的时光,也早让人们熟悉了将之寻常化的手段。

  话题在黄段子下三路上转了几圈,剪影里的各人便都嘻嘻哈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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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走到最后,是多少让人有些伤感的命题,但到得第二日清晨起来,外头的号声、晨练声响起时,这事情便被毛一山、侯五等人抛在脑后了。

  战场的杀伐从来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如果战场不能消去人的幻想,一场场屠杀的惨剧也会将人塑造去同样的方向。

  经历这样的年月,更像是经历戈壁上的烈风、又或是三九寒天的暴雪,那风会像刀子一般将人的皮肤划开,撕开人的灵魂。也是因此,与之相向而行的军队、军人,作风之中都犹如烈风、暴雪一般。倘若不是这样,人毕竟是活不下来的。

  即便身上有伤,毛一山也跟着在拥挤的简陋操场上跑了几圈。吃过早餐之后挥别侯五父子,踏上山路,去往梓州方向。

  这一日天气又阴了下来,山道上虽然行人颇多,但毛一山步伐轻快,下午时分,他便超过了几支押送俘虏的队伍,抵达苍古的梓州城。才只是未时,天上的云聚集起来,可能过不久又得开始下雨,毛一山看看天气,有些皱眉,随后去到指挥部报到。

  不久,便有人引他过去见宁毅。

  指挥部里人群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在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宁毅时,还有几名参谋部的军官在跟宁毅汇报事情,宁毅给毛一山倒了杯茶,打发了军官之后,方才笑着过来与毛一山聊天。

  “伤没问题吧?”宁毅开门见山地问道。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杀娄室后,卓永青是主角,但毛一山作战勇猛,后来小苍河大战时与宁毅也有过不少交集。到升任团长后,作为第五师的攻坚主力,擅长稳扎稳打的毛一山与罗业等人也与宁毅时常见面,这期间,渠庆在总参任职,侯五虽然去了后方,但也是值得信赖的军官。杀娄室的五人,其实都是宁毅眼中的精锐干将。

  简单的交谈几句,宁毅又问了问鹰嘴岩的事情,随后倒也并不客套:“你伤势还未全好,我知道这次的假也不多,就不多留你了。你妻子陈霞目前在成都办事,横竖快过年了,你带她回去,陪陪孩子。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点年货,安排了一辆顺路到成都的马车,对了,这里还有件大衣,你衣服有些薄,这件大衣送给你了。”

  宁毅拿起房间里自己的新大衣送到毛一山手上,毛一山推辞一番,但终于拗不过宁毅的坚持,只得将那军大衣穿上。他看看外头,又道:“若是下雨,女真人又有可能进攻过来,前线俘虏太多,宁先生,其实我可以再去前线的,我手下的人毕竟都在那里。”

  宁毅摇摇头:“女真人之中不乏出手果决的家伙,刚刚糟了败仗立刻行险一击的可能性也有,但这一次可能性不高了。指挥部的紧张是例行程序,前线已经高度预防起来,不缺你一个,你回去还有宣传口的人找你,只是顺道过个年,不要觉得就很轻松了,顶多年初三,就会招你回来报到的。”

  毛一山微微犹豫:“宁先生……我可能……不太懂宣传……”

  宁毅哈哈点头:“放心吧,卓永青当初形象不错,也适合宣传,这边才老是让他配合这配合那的。你是战场上的勇将,不会让你整天跑这跑那跟人吹牛……不过总的来说呢,西南这一场大战,包括渠正言他们这次搞的吞火计划,我们的元气也很伤。你杀了讹里里这件事情,很能振奋人心,对征兵有好处,所以你适当配合,也不必有什么抵触。”

  华夏军中性格朴实敦厚之人众多——事实上,对于这整个时代大部分的人来说,私下里吹吹牛没什么,遇上“宣传”之类大事就多少有点懵逼也是常态了,宁毅安慰人安慰得很有经验。毛一山得了他的承诺,此时也就放下心来。

  此后便由人领着他到外头去搭车,这是原本就预定了运送货物去梓州城南驿站的马车,此时将货物运去驿站,明早带着毛一山去成都。赶车的御者原本为着天气有些焦虑,但得知毛一山是斩杀讹里里的英雄之后,一面赶车,一面热络地与毛一山交谈起来。阴冷的天空下,马车便朝着城外高速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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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毛一山时,宁毅站在指挥部的门外目送了这位与他同龄的团长好一会儿。

  毛一山的样貌朴实敦厚,手上、脸上都有着许多细细碎碎的伤疤,这些伤疤,记录着他这么些年走过的路程。

  此时的打仗,不同于后世的热兵器战争,刀没有火枪那样致命,往往会在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华夏军中有许多这样的老兵,尤其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的后期,宁毅也曾一次次在战场上辗转,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的疤痕,但他身边还有人着意保护,真正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百战的华夏军战士,夏日的夜晚脱了衣服数伤疤,伤疤最多之人带着朴实的“我赢了”的笑容,却能让人的心神为之颤动。

  这些人即便不早死,后半辈子也是会很痛苦的。

  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眼下都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里,宁毅喜欢与这些人说华夏军的前景,当然更多的其实是说“格物”的前景,那个时候他会说出一些“现代”的景象来。飞机、汽车、电影、音乐、几十层高的大楼、电梯……各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当时华夏军面对着百万大军的围剿,女真人咄咄逼人,他们在山间跑来跑去,许多时候因为节约粮食都要饿肚子了。对着这些没什么文化的战士时,宁毅肆无忌惮。

  有时候他也会直率地说起这些人身上的伤势:“好了好了,这么多伤,现在不死以后也是会痛的,风湿啊,痛到你骨头里去,知道吧,不要以为是什么好事。将来还要多建医院收留你们……”

  听到这样说的战士倒是笑得毫不在意,若真能走到“将来”,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但是也没有办法啊,要是输了,女真人会对整个天下做什么事情,大家都是看到过的了……”他每每也只能这样为众人打气。

  那其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将来,如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走到“将来”。

  毛一山或许是当年听他描述过前景的战士之一,宁毅总是隐约记得,在那时的山中,他们是坐在一起了的,但具体的事情自然是想不起来了。

  毛一山坐着马车离开梓州城时,一个小小的车队也正朝着这边飞驰而来。临近傍晚时,宁毅走出热闹的指挥部,在侧门外头接到了从成都方向一路赶来梓州的檀儿。

  建朔十一年的这个年关,宁毅原本计划在小年之前回一趟张村,一来与留守张村的众人沟通一下后方要重视的事情,二来算是顺道与后方的妻儿团聚见个面。这次由于雨水溪之战的突破性成果,宁毅反倒在提防着宗翰那边的突然发疯与孤注一掷,于是他的回去变成了檀儿的过来。

  名义上是一个简单的碰头会。

  见面之后,宁毅张开双手,将檀儿抱了抱,道:“我找了一个地方,准备带你去探一探。”

  “啊?”檀儿微微一愣。这十余年来,她手下也都管着许多事情,平素保持着严肃与威严,此时虽然见了丈夫在笑,但面上的表情还是颇为正式,疑惑也显得认真。

  天空中尚有微风,在城市中浸出寒冷的氛围,宁毅提着个包裹,领着她穿过梓州城,以翻墙的拙劣方法进了无人且阴森的别苑。宁毅带头穿过几个院落,苏檀儿跟在后头走着,虽然这些年处理了不少大事,但基于女子的本能,这样的环境还是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只是面上表露出来的,是哭笑不得的面容:“怎么回事?”

  “李维轩的别苑,人走了,我找到个地方挺不错的。”

  “那也不用翻墙进来……”

  “来的人多就没那个味道了。”

  冷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长久无人的微微腐臭的味道,檀儿眉头微蹙,过得一阵,两人才抵达别苑深处的那栋小楼,宁毅将她领到二楼的走廊上。天光已经有些暗了,风在檐角呜咽,宁毅放下包裹,道:“你等我一会。”径自下楼。

  檀儿双手抱在胸前,转身环顾着这座空置无人、俨如鬼屋的小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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